当前位置: 首页 >> 名家访谈 >> 吴思敬:与诗同行,无怨无悔,不离不弃

吴思敬:与诗同行,无怨无悔,不离不弃

2025-12-24 12:50:17
浏览量:

与诗同行,无怨无悔,不离不弃

记者:吴老师您好,2025年7月26日《光明日报》头版“我是这样做学问”专栏发表了您的文章《宁从一而深造,毋泛涉而两失》。我注意到,这个专栏启动于2024年下半年,采访的是全国不同学科领域内有较大影响力的专家,其中不乏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院士等。正如该专栏“开栏的话”中所说:“研究对象不同,治学范式各异,经历心得自然各有侧重,但共同的底色却参差互见:板凳坐得十年冷的坚守,衣带渐宽终不悔的淬炼,知之乐之更好之的热切,斯人灯火阑珊处的豁然,师心而不蹈迹的创新,勇立时代潮头的眼界,以及,对事业、对人民、对国家那份恒久的责任。”您能谈谈写这篇专栏文章的时候,为什么要用“宁从一而深造,毋泛涉而两失”这句话做题目吗?

吴思敬:说来话长。我1961年上大学的时候,正赶上北京师范学院(首都师范大学前身)调整教学方案,为了提高中文系学生的写作能力,增加了写作课年限,由一年改为两年,为便于评改作文,小班上课,一位老师只教一个班,教我们班的就是恩师张寿康先生。张先生是著名的语言学家,本在汉语教研室,后安排在写作教研室。张先生学问渊博,讲课活泼生动,评改学生作文更是认真负责。在他任教的两年间,大约评改了我20篇作文,其中有的作文还曾在课堂上作为范文被宣读过,这给了我极大的鼓舞。如果说到目前为止我还能写出些稍微像样的文章,绝对得益于恩师的培养与教诲。张先生曾在课堂上引用过不少名家语录,其中有一句话,“宁从一而深造,勿泛涉而两失”,出自袁枚的《答友人某论文书》,说的是做学问要专一、要自律。张先生不仅这样说,而且也是这样做的。

张先生说过,他年轻时喜欢诗,也写过诗,但后来觉得自己更适合研究语言学,便把写诗这件事放弃了。先生不以诗名,但是对诗却有着特殊的感悟。1976年1月,周恩来总理逝世,先生和全国人民一道,深情地缅怀周总理,写下了悼念周总理的诗篇,其中“廿载犹温一握手”等句,我至今记忆犹新。1976年10月,“四人帮”被粉碎,先生欣喜若狂,一口气写了几十首诗,抒发了他对祸国殃民的“四人帮”的愤慨与对祖国获得新生的欢欣。其中有一首《拟塞下曲》:“汉家悲落日,胡马鸣萧萧。左袒平诸吕,天兵陈渭桥……”借古咏今,格调苍凉,我非常喜欢。应我要求,先生把这首诗写成条幅送给我,成为他留给我的唯一墨宝。先生爱诗且能诗,但不以成为诗人为目标,他写诗从来不投稿,只在少数知心朋友间传阅,他的主要时间和精力还是在语言学的研究上,他对汉语构词法研究的贡献被日本学者写在《汉语研究小史》中。恩师的言传身教,使我对袁枚的“宁从一而深造,勿泛涉而两失”这句话有了深切的理解,后来读到黑格尔那段有名的语录:“一个志在有大成就的人,他必须如歌德所说,知道限制自己。反之,什么事都想做的人,其实什么事都不能做,而终归于失败。”就感到十分亲切,因为这与袁枚所讲的精神完全一致。

记者:我记得您有一篇写谢冕先生的文章,题目叫作《一生只做一件事——谢冕的学术人格》。我觉得谢冕先生所说的“一生只做一件事”这句话,与袁枚和黑格尔所讲的精神是完全一致的。

吴思敬:是的。谢冕先生这句话可以说是把袁枚、黑格尔所讲的内容具体化了。确实,谢冕先生写了许多文章,出版了许多书,参与了许多活动,但归结起来所做的就是一件事——诗歌。年轻时聆听恩师的教导,成年以后与谢冕先生的交往,使我把“宁从一而深造,勿泛涉而两失”这句话当成了座右铭,并也要像谢冕先生一样,一生只做一件事——诗歌。

记者:“宁从一而深造,勿泛涉而两失”是袁枚在清代乾隆年间针对当时的读书人讲的,距今已有三百多年,那么到了今天,对这句话又该如何理解呢?

吴思敬:袁枚在《答友人某论文书》中所提出的“宁从一而深造,勿泛涉而两失”,是对朋友的告诫,他劝告这位朋友:“要知为诗人,为文人,谈何容易?入文苑,入儒林,足下亦宜早自择。”简单说,袁枚这里提出的“为诗人”“入文苑”,指的是当作家;“为文人”“入儒林”,指的是做学者。对于读书人来说,这是两条不同的人生道路,关系到读书人一生的人生方向的选择,所以要尽早决定。大学阶段是决定人生道路与专业方向的关键阶段,中文系学生其实也面临着“当作家”还是“做学者”的选择。当年我的一些同学做着作家梦,有的立志一生要写出一部长篇小说,有的则为在报刊上发了巴掌大的一首诗而兴奋不已。我分析自己的主观与客观条件,放弃了当诗人、作家的念头,而希望成为一名研究文学的学者。这样一种理想,直到“四人帮”被打倒,历史进入了新时期,我文学研究的热情才得以复苏,理想得以实现。今天看来,“从一而深造”的“一”,指的是专业方向,找准这个方向靠的是“识”。确立专业方向,从客观方面来说,要适应民族的振兴、国家的需要;从主观方面来说,要适合自己的个性,是自己的兴趣与优长所在。当客观的需要与主观的兴趣、自己的优长相一致的时候,就会激发强烈的探索精神,乐此而不疲。

记者:“宁从一而深造”,强调的是“专”,但是我们知道,做学问光是“专”,光是在一个特定领域内深入研究是不够的,还需要“博”,要有开阔的视野、广博的知识,具备较强的综合素质。“专”与“博”这二者是相辅相成、互为补充的。从您20世纪80年代的著作《诗歌基本原理》《心理诗学》等即可看出,您的阅读非常广博,知识结构很前沿,显然是下过苦功夫的。

吴思敬:是的,做学问需要“专”与“博”的统一。“一生只做一件事”,把诗歌作为自己的主要研究方向,并不是说,诗歌以外的书就不必读,诗歌以外的事就不必做。实际上就我而言,我的阅读兴趣是十分广泛的。我小时候就读过家中线装本的武侠小说与公案小说。从小学到中学阶段,我的阅读兴趣转入现代长篇小说,家里没有那么多新小说,便去学校的图书馆和区文化馆、图书馆去借。在那里我只借长篇小说,打开目录柜,并不左挑右拣,而是按卡片排列的顺序,一本一本挨着借。就这样几年间,我陆陆续续不仅把“五四”以后中国现代作家茅盾、叶圣陶、郁达夫、老舍、王统照、李劼人、巴金、张天翼、沙汀、赵树理、丁玲、欧阳山等人的代表作都浏览了一遍,还把五六十年代有影响的当代文学作家如杜鹏程、周立波、柳青、杨沫、曲波、梁斌、吴强、罗广斌、杨益言、李英儒、冯德英、浩然等的小说也一本本地读过。此外还读了不少俄罗斯和苏联小说。对小说的浓厚兴趣不只是在中小学阶段,就是上了大学和参加工作以后我也一直保留着。

对小说的阅读和关注贯穿了我的前半生。我认为诗歌有一种固有的先锋性,特别是在时代转变的关键时刻,诗人往往是最早的觉醒者与预言家,发出黎明的呼唤,但是当社会发展相对稳定,文学大军进入一个开阔的领域,小说自然会成为文学的主阵地。在展示历史画面、表现社会生活的广阔程度上,在揭示社会矛盾的尖锐程度上,在对人性开掘的深刻程度上,小说有着独特的优势。对诗歌的研究不能离开对同一时期小说与其他文学现象的关注,只有从总体上把握了文学世界的主流,才能为观察与研究诗歌提供开阔的视野与全新的维度。

记者:如您所言,您曾把很大精力花在了小说的阅读上,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大量关注新诗的?

吴思敬:前边说过,我的阅读是从明清武侠与公案小说及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开始的。新诗接触得比较晚。小学四年级时,我有个同学叫罗道明,他是后转学过来的,很聪明,不光功课好,而且会写诗。当时他在笔记本上写了一首诗,拿给我看,题目叫《美丽的宝岛,台湾》,模仿成人的口气,属于当时流行的政治抒情诗的路子。这样的诗当然很难发表,也很难得到同学们的共鸣,但是对当时我的心灵却有一种震撼,原来诗不只是大文学家写的,我们小孩子也能写。不过我终究没有鼓起勇气,像他那样去写,却提醒我开始留心报纸和杂志上分行排列的新诗了。

1956年至1958年我国中学语文课程进行了汉语、文学分科的教学实验。那时我在读初中,正好赶上了。当时的《文学》课本不仅选了大量古典诗歌,而且选了新诗,记得有臧克家的《春鸟》、袁水拍的《寄给顿河上的向日葵》,还有翻译诗,如海涅的《西里西亚的纺织工人》等。这些进入课堂的中国新诗和外国诗,对我的阅读经验是有力的冲击,也给我打开了一片全新的文学视野。

我真正系统地阅读新诗是从“中国现代文学史”这门课上开始的。这门课一开始,主讲老师就开出了一份长长的书单,包括“五四”以来的小说、诗歌、散文以及理论。小说部分我不陌生,因为老师开列的书目中,许多小说我早就读过。诗歌就不同了,“五四”以后的新诗集从胡适的《尝试集》、郭沫若的《女神》,到闻一多的《死水》、何其芳的《预言》等,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我就按照教学的进度,从“五四”开始,20年代,30年代,40年代,一本本地往下看,从而对现代文学史上的新诗人与新诗集有了较为系统的印象。我们的现代文学史只讲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1949年以后的当代文学史课程当时没有开设。对我来说,当代诗歌的阅读没有课程的压力,而更多的是一种基于兴趣的涉猎。由于上的是中文系,同学中有几位是诗歌的业余作者,他们喜欢写诗,不断投稿,尽管命中率不高,偶尔在报刊上露一小脸,在同学中却可以“诗人”的身份昂首阔步了。于是谈论当代诗歌与当代诗人也成为同学间常有的话题。此时郭小川、贺敬之、公刘、邵燕祥、张志民、李季、闻捷、李瑛等人的诗开始进入我的视野。我特别喜欢张志民清新自然而又富有生活气息的诗篇,像他的《小姑的亲事》《倔老婆子》《夜笛》,以及公刘的《上海夜歌》《西盟的早晨》、邵燕祥的《到远方去》、贺敬之的《三门峡——梳妆台》《桂林山水歌》、闻捷的《苹果树下》等,我都到了熟读成诵的程度。

我大学期间对新诗的浓厚兴趣还与当时的诗歌朗诵活动有关。20世纪60年代初,北京出现了“星期朗诵会”这样一个新鲜事物。为了普及诗歌文化、推动朗诵活动的开展,当时一些著名的话剧演员、电影演员、播音员和诗人一起,在一些剧场举办“星期朗诵会”。一般是在星期日上午,在北京儿童剧院、吉祥戏院、北京音乐厅等地举行。听众购票入场,每张两角。低廉的票价,星期日举行,不影响上课上班,使年轻的学子和诗歌爱好者蜂拥而至。作为组织单位之一,《诗刊》社有时还会向大学生及青年作者发一些朗诵会的赠票。我当时在中文系学生会担任学习部长,负责联系各种学术活动。得到消息,我便由西郊到位于东城区黄图岗的《诗刊》编辑部去领票,当时的《诗刊》编辑部主任丁力问我:“是北大的吗?”我说:“不是,是师院的。”他亲手把票交到我的手中,这是我与丁力先生最早的见面。正是在这些“星期朗诵会”上,我领略到了朱琳、刁光覃、周正、董行佶、赵韫如、杨启天、殷之光等著名艺术家的风采,听到了郭沫若、鲁迅、闻一多、徐志摩、殷夫、戴望舒、光未然、贺敬之、郭小川、李季、闻捷等现当代诗人的名篇以及毛主席诗词和《革命烈士诗抄》的朗诵。以“星期朗诵会”为代表的60年代初的朗诵热,使我看到了诗歌激荡人心、唤起共鸣的力量,进而激发了我学习与研究新诗的兴趣。

记者:谢冕老师曾在《有幸结识吴思敬》的文章中回忆1980年秋定福庄会议时,您是为“朦胧诗”“新诗潮”辩护的一员“大将”:“吴思敬显然是有备而来,但见他从容不迫地掏出一沓卡片,引经据典,连珠炮般地打向对方。他历数诗歌变革的必要性与必然性,坚持为当日出现的诗学变革辩护。”由此可见,您对诗歌研究资料有充分的把握。您能否谈一谈您是如何收集与积累诗歌研究资料的?

吴思敬:革命前辈徐特立老人说过一句话,“不动笔墨不读书”,我始终把它作为座右铭。“动笔墨”的意思就是读书要做笔记。古人讲“俯而读,仰而思”,这就是说要一边读书,一边思考。动笔墨、做笔记就是思考的一种方式。最简单的就是在书中画线,或做圈点、批注,这当然指的是在自己的书上。至于借来的书,我最常用的笔记方式是摘录,即把书中或文章中最精彩的句子或片段摘抄下来。再进一步就是做提要笔记,即在阅读之中或阅读之后,把文章的内容用提要的形式概括出来,既加深了对原作的领会,也是一种思维训练。当然,综合性的,更深入的读书笔记就是写读后感了,即写出读后的所思所感,既包括对原作的领会与批评,也包括对原作的引申与发挥。

我最早做的读书笔记都是写在笔记本上的,然而,本子一多,要查找一段资料就得慢慢翻,费时费力。后来我改用活页纸。活页纸经济实惠,既能容纳较多的内容,又方便分类,相关的内容分为一沓,用腰封加以分别。但活页纸的问题也在保存上,一沓沓的活页纸摞在一起,要找点东西还得一页页地查,也相当费力。最后,我选用了卡片法。单张的卡片相对笔记本或活页纸而言,容量有限,但它的最大特点是灵活,便于整理,便于分类。同类内容的卡片积累多了,可设置一个导片,放置在卡片柜中,查找起来十分方便。不只如此,记卡片,以及给卡片分类的过程,就是整理思路的过程,也是使自己的知识系统化的过程。自从找到卡片这个工具后,我就不再使用笔记本或活页纸,而是置办了自己的卡片柜,从最早在卡片商店买的4屉布面的小型卡片柜,到后来在旧货店淘到的16屉卡片柜,再到搬到西郊后重新打造的占一面墙的64屉卡片柜。自从电脑普及后,我从1994年便开始在电脑中设置文件夹保存资料。但是我没有完全放弃卡片,看书时不忘在卡片上写下点滴心得,出去开会也不忘带上一沓卡片把听到的精彩处及时记下,遇到问题时,也不忘打开卡片柜寻找一些思维的线索,卡片就像我身边的百宝箱一样,须臾不离。

记者:2025年初,您获得“第32届柔刚诗歌奖·特别荣誉奖”。授奖辞中有这样的表述:“作为中国当代诗歌批评与理论建设的奠基者与引渡者之一,吴思敬教授以其四十余载的学术生涯,自觉建构诗学与社会间的精神通道。他的‘心理诗学’揭示了诗歌生成的内在机制;他的‘自由诗学’则为新诗赋予了一种指归于自由的本质精神,为当代诗歌的发展赋予了新的潜能。从为‘朦胧诗’的辩护,到对诗歌现场的热忱关注和对诗歌新人的培养与提携,以及对整个中国新诗史特别是新诗理论史的书写,他的诗歌研究与诗歌批评始终与时代同频共振。他的写作温厚而冷峻,既有剖析诗艺的锐利,亦含仁者的悲悯与关切。他不仅是新诗理论的建构者,更是中国诗坛的守望者。有鉴于吴思敬先生的特殊贡献和崇高地位,特授予吴思敬先生柔刚诗歌奖·特别荣誉奖。”我认为,这是诗歌界对您多年来为诗歌事业作出贡献的肯定。

吴思敬:“柔刚诗歌奖”是国内创办时间最长、最有影响力的一个民间诗歌奖项。感谢评委会的厚爱!能够获得柔刚诗歌奖·特别荣誉奖,对我来说,既是意想不到的荣誉,更感到受之有愧,惶惑不安。

曾经有人问我:“40多年来,您与中国新诗不离不弃,您是靠什么力量走过来的?”我的回答是:“一个字——爱。饱含对文学的爱,对诗歌的爱,对诗歌理论批评工作的爱。”我相信,对从事某项事业的人而言,兴趣超过责任心。一个人只有充满对事业的爱,才能激发浓烈的兴趣,一厢情愿地投入,乐此不疲,甘坐冷板凳,衣带渐宽终不悔。

不知不觉间,我已进入了耄耋之年。1996年我在给北京大学陈旭光教授的第一部著作《诗学:理论与批评》所写的序言中说过这样的话:“在当今这物欲横流的世界中,写诗是寂寞的事业,搞诗歌评论是加倍寂寞的事业。”这是我当时心态的写照,现在时间过去了近30年,但我不会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苏轼《浣溪沙》词云:“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我愿秉承苏轼这样乐观、旷达的人生态度,坚守我的人生追求而矢志不渝。


本站使用百度智能门户搭建 管理登录
手机访问
手机扫一扫访问移动版
微信

使用微信扫一扫关注
在线客服
专业的客服团队,欢迎在线咨询
客服时间: 8:30 - 1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