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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23年第2期|路魆:焚风期杂病论

2023-07-03 11:3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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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魆,1993年生于广东肇庆。出版小说集《夜叉渡河》《角色X》,长篇小说《暗子》。小说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钟山》《花城》等杂志。曾获“钟山之星”文学奖,“PAGEONE文学赏”评审团赏。


张鸿渐和马先坡回到潮湿多雨的羊齿镇教书。张鸿渐教物理,马先坡教生物。两人曾是少年时代的朋友,后来考上不同的师范学院才分隔两地多年,慢慢断了联系。现在他们又回到这个长满羊齿植物的故乡,在同一所中学教书,在同一个办公室办公,还打算住在同一间教工宿舍。来学校报到的第二天,马先坡才得知旧日好友张鸿渐也要回来,喜出望外。两人约好放学时,到学校后的林间小径散步,叙叙旧。

一到放学时间,行李还没来得及收拾,张鸿渐就赶去小径那儿和马先坡碰面。两人客套地打过招呼后,却不知从何再拾起话头,只好默默漫步林间。零星的学生嬉笑声,寂寥的蛙鸣乌啼,还有不知是赤麂还是猴子的怪叫,显得学校后山特别幽静。黑松遍布其间,羊齿植物在山上树下肆意蔓生。羊齿植物,即通常说的蕨类植物。羊齿镇的羊齿植物种类众多,长势茂密,还出土了恐龙化石。前几年引进几株珍贵的桫椤树,是恐龙时代的古老物种,移栽至博物馆的植物园,与恐龙化石一起成为这里的文化标志。

原以为,大家会像少年时代那样呢,熟悉彼此,事事心照不宣。但分隔多年,两人的友谊早已出现空白,生活出现断层,不便开口打探对方未知的过去。仿佛不开口,这段空白也就不存在似的。两旁的小山坡上长满羽状的乌毛蕨,从高处如瀑垂下,茂密之处,弧形细长的叶片交错,织成一个暗绿色的穹顶,将一对生疏拘谨的旧友困于其中。石阶有部分松脱,底下长满湿软的青苔,脚踩下去,陷进泥里,挤溢一道墨绿色的积水。为避开积水,两人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像在过独木桥。

不合时宜的学科讨论,倒是成了话题的切入口。身为一名生物教师,马先坡率先向张鸿渐辨认和介绍起随处可见的羊齿植物:在沼泽边生长的水蕨,寄生在黑松表面的连珠蕨,状如铁丝的铁线蕨……对这类从恐龙时代存活至今的植物遗老如数家珍,有着超越一般学科的迷恋。

“那么多蕨类,真让人有种错觉啊——像活在侏罗纪,或者白垩纪。但是,不瞒你说吧,我更喜欢灭绝的东西,特别是恐龙。知道吗?不少恐龙就以蕨类植物为食。”

张鸿渐边听边点头,不时避开乌毛蕨硕大的叶片,生怕它们碰到自己。大家都是老师,何必在我面前好为人师?张鸿渐暗想,就差点说出口。马先坡的学习成绩一直比自己好,如果当年他的高考分数再低一点,大家就不用分开上大学了——可那又如何?高才生还不是回来这里教书……

“好吧,大概是这样。”马先坡察觉到友人的无言,尴尬地收住掉书袋的劲儿。

行至小径深处,没了石阶,前面是潮湿松软的泥土。此时羊齿植物更密了,如坠黑夜,剥落的乌毛蕨叶子铺满地,腐烂生黑。见张鸿渐仍闭口不言,马先坡感到局促又难受,浑身不自在,爱说话的坏习惯又来了,絮絮叨叨地说:“那,不如跟你说说,羊齿植物特别有意思的地方?看那些叶子,沿着管状中柱平行斜展,形状很像脊椎骨和肋骨的分布吧?”他指着地上的落叶:“落叶有时被曝晒发白,我还以为走了大运,碰到恐龙化石!”

马先坡拽一下张鸿渐的衣袖,提醒他看落叶的形状。不料,手被对方甩开。

“不是吧……更像人的尸骸。”张鸿渐沉沉地说了句,“回头吧,这里闷得让人呼吸不过来……”他的话怎么变那么多了呢?以前不是这样的。张鸿渐心生不满。可是,不得不说,在教师这行当,马先坡这爱说话、爱讲解的性子比自己有优势得多了。

“那你知道吗,地球大气至今还没稳定平衡下来。”往回走至半途,张鸿渐冷不丁地说。他抚一下胸口,深吸一口气,似有什么积郁在身。

“哦,说来听听。”

“每天都有气体向宇宙逃逸,但在地球磁场和引力的作用下,又被捕获……加上内部的生成、交换和补充……万年来,地球的大气一直保持稳定。但是……”

“但是——”马先坡抢过了话匣子,“由于人类活动增多,现在大气不会一直保持不变,二氧化碳和氮的含量正在改变大气层的成分。还有研究称,十亿年后,地球的富氧大气将回到贫氧、富甲烷的状态。你的担忧是对的!说不定,还会造成下一次大规模的物种灭绝啊。地球已经历五次物种大灭绝,次次促进生物演化,特别是第三次,地球百分之九十六的物种灭绝。它们到底长什么样?令人遐想万千!灭绝的——才有美感。”

马先坡滔滔不绝的话,气得张鸿渐脑子嗡嗡作响,缺氧似的呼吸变得急促,只好原地坐下来休息。“你最好先闭嘴。”他又重重地喘气,缓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我更担心……大气的热量平衡还没稳定……我怀疑地球,离太阳正越来越近了……太阳靠近的速度,超过地球内部调整的速度……太、太热啦……大气的张力……别碰我!热量会从你的指尖,传递到我身上……”他气都喘不过来,还要坚持把话说完。

“去校医室看看?”

“你别说话,就好了。你知道,人说话,会向外散发热量……”张鸿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手掌湿答答的。

天色向晚,日落西山,没入阴暗的羊齿地带,沁凉的晚风穿林而过,张鸿渐却如万米长跑过后,嘴唇苍白,气色虚弱,额头不住地渗汗。马先坡不知所措,只好站远一点,心想他也许是上火了吧,喝点凉茶可以下下火,而且他忘了吗,今年羊齿镇的焚风期快到了,天这么热也是理所当然的,哪有什么地球离太阳越来越近的怪事?要说那也是温室效应。

多年未见,两人身上多了彼此不熟悉的变化,年少不再,话题不搭,难免感到膈应。马先坡专攻生物,对学识如此自负,日夜观察微生物的繁殖周期,目的却更像是要让灭绝的物种继续灭绝,甚至创造新的物种灭绝,而不是复活消失的生物世界。张鸿渐钻研物理,对外界波动敏感易怒,自身却难以调停,精神紧张,杞人忧天,认为地球大气还没平衡。这些在对方眼里看来异常古怪的习性,是如何在那些远行求学的日子里习得的?事到如今,只好把对方当作是一个全新的、陌生的朋友来认识。末了,张鸿渐改变主意,第一天不打算住校,要回家休息。

两人在校门口告别时,马先坡暗暗为这位朋友的身体和精神状况感到担忧。原因是在羊齿镇上,张鸿渐其实已经没有家了。多年前,他的房子在一个焚风盛行的炽热月份,失火烧毁了。他当时在外上大学,逃过一劫,但父母没能从房子逃出去,葬身火海。马先坡没有提醒他,以为他知道呢,任由他朝废墟的方向走去。

果然,在宿舍睡到半夜,马先坡被敲门声吵醒了。一醒来,他发现自己靠近窗户的双脚湿漉漉的,结了一层浓厚的雾水,指肚皱巴巴的,像在水里浸泡了几个时辰。焚风期之外的时间,羊齿镇还是太潮湿了。他踩着哇唧作响的脚步,开了门。门外的张鸿渐提着行李,一脸黯然,埋怨马先坡没有告诉他,他早已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甚至觉得马先坡是故意看他笑话的,气冲冲走进宿舍,将行李重重摔在床板上,坐在床角吭哧吭哧地喘气。马先坡没为自己辩解,也没安慰失落的友人,生活沉痛的事实,也许终究需要亲自去认清吧。宿舍的阳台对面,正好是他们散步的那片山林,夜晚一开灯,总有各种古怪不知名的昆虫飞进来,哀怨如尖锐笛声的兽类啼鸣,夜夜扰人清梦。

只有在放学后,他们才会在宿舍见到对方,甚少一起吃饭,晚上休息时间也不多聊。要么张鸿渐总是在办公室备课,有意避开马先坡。况且,宿舍现在吵吵嚷嚷的,不是从山林传来奇怪的声音,就是有一群热情的学生到宿舍去找马先坡,谈论生物界的逸闻趣事。学生有时不归家,像听孔子讲学那样在宿舍一待就是几个钟头,听马先坡说个不停,从现代说到远古,特别是那些生理结构在今天看来绝对称得上奇怪的史前生物——

“只有灭绝的、消失的东西,才能引起人类这么大的兴趣!”在教学生涯之初,马先坡的灭绝美学便得到了学生们的肯定。

有些学生到宿舍来,也不全是为了找马先坡,而是揣着半颗好奇的心,窥视那位同住在这儿的物理教师的生活。当然,他们不敢当着马先坡的面谈起张鸿渐,只在私底下认为,其为人阴郁,不苟言笑,看似身缠百病,迟早会像湮灭的粒子那样,在课堂上突然消失。他们的眼睛不时如老鼠般巡视,企图寻找某种蛛丝马迹:张鸿渐穿什么衣服,用什么牙刷,枕头底下是否藏着什么秘密日记,物品如何摆设……要从物质特征反推其主人的生活本质。马先坡自然察觉到张鸿渐在学生眼中格格不入的形象,只是不能在别人面前随意评价这位好友兼同事。但有一件事,他不得不重视起来。

“地球大气至今还没稳定平衡下来。”张鸿渐的这种担忧,已对他的生活产生了负面影响。其中最显著,也最具体的临床表现是,睡觉时绝不能有外物压在他的胸口上,哪怕是衣服被子。每夜,他总是赤裸上身睡觉,胸口必须正面朝上,不能侧睡。他还煞有介事地警告马先坡,在他睡觉期间,从他身边走过时要轻手轻脚,把气流的扰动幅度降到最低,否则过大的气流会冲撞压迫他的胸部,使他在梦中窒息而死。

“外部大气的能量,比我体内的高出太多了。”张鸿渐冷冰冰地解释问题的根源,“当我躺下时,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坐在我的胸口上……整个地球的大气都朝我压过来……风从高压流向低压,水往低处流,热量从高温物体流向低温物体……我的身体是低压冰冷的洞穴。我的精神无处可依。”

“冬天怎么办?总得盖被子吧?”

“有暖气。”

他一定是想家了,却发现无家可归,活成一个空洞,外物像寄居蟹那样伺机占据他的躯壳——马先坡为张鸿渐下了这样的诊断,事后又心生疑问,这个诊断是否过于抽象呢?并非所有问题都是精神先行的,归根结底,张鸿渐还是身体出了问题,气血瘀阻,急躁易怒,入暮潮热。他想起清代有个医学家,叫王清任,著有《医林改错》一书,在气血理论上,创立“血府逐瘀汤”方剂。

在“血府逐瘀汤”所治疗的病例中,有一例名为“胸不任物”,正好与张鸿渐的症状吻合,该病描述如下:“江西巡抚阿霖公,年七十四,夜卧露胸可睡,盖一层布压则不能睡,已经七年,召余诊之,此方五副痊愈。”有趣的是,与之相反的“胸任重物”:“一女二十二岁,夜卧令仆妇坐于胸,方睡,已经二年,余亦用此方,三副而愈。”

张鸿渐所患的,无疑是与上述两例病症相同的神经官能症。一位大学毕业的物理教师,偏偏因瘀热扰心,怀疑世间失衡不稳,不是很悲哀吗?又何以育人子弟?为友人前途着想,马先坡拿方子去中药铺抓药,当归、红花、川芎、桔梗、赤芍等,按量配比,煎成一碗。

张鸿渐临睡前,马先坡把熬了一整天的“血府逐瘀汤”递到他面前,要他服下。张鸿渐不领情,说自己根本没病,也不信任中医。

“多管闲事!”张鸿渐不悦,“不如管好你的学生,天天上门,吵死人。我耳根清净,也就不药而愈了。”

“喝下去。”

“不喝。”

“喝不喝?”

“不喝。”张鸿渐脱衣躺下,“不会有毒吧?我要真有病,也会去看医生。哪轮到你这黄绿医生瞎断症?再说,问题出在整个地球,又不是我。”

“道理不是这样的。”马先坡在床边坐下,哄小孩儿似的说道,“人类出现后,开始改造地球,改造不了就学会适应。你喝下去,不就跟地球大气达到平衡了?”

“不喝,要喝你自己喝。”张鸿渐推开药碗,“站开点儿,憋得慌。”

马先坡的心伤透了,把那碗药一口闷下。气血没瘀阻,却强行通瘀,这好比虚不受补,当天夜里,他就流鼻血了,头痛欲裂。好意被无礼蛮横地拒绝,马先坡擦净鼻血后,再也睡不安稳,起床到后山去散心。后山沁凉的空气,让他热辣辣的脑袋冷静了下来,微凉好眠,坐在乌毛蕨覆盖下的一张石凳上,叶子当棉被,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已接近十点。他想起昨夜,在梦里见到一个旧日的朋友(不是不识好歹的张鸿渐),但一时想不起名字和模样,隐约记得喊他的名字时,姓的拼音是W开头的。

不久,学校年级下达通知,新任职的教师须进行一次公开课,接受检验。年级分AB两级,张鸿渐和马先坡都分在A级。A级的年级主任,安排马先坡先上公开课。该年级主任姓徐,是一个快退休的老教师,原本教语文,在别人面前总是故作风雅地自称“徐某人”。他之所以先安排马先坡上公开课,是因为“马先坡”这个名字,有种身先士卒、一马当先的势头,适合打头阵;“张鸿渐”则寓意渐入佳境,后来居上,大展宏图。最近几年,他在考虑选接班人的事,一直没找到好人选,在他眼里,其他教师难成大器,没能力领导A级班子,无法在成绩上跟B级抗衡。张鸿渐和马先坡的加入,让他看到些许希望,在别人面前,他开始夸口说A级来了两位高材生。张鸿渐只是笑笑,毕竟马先坡才是名副其实的高材生呢,自己不过是沾他的光罢了。张鸿渐也被安排作为听课教师去听马先坡的课,互相学习和比较。新任职的教师须进行公开课这种规定,从未听闻,大家猜测是徐主任为了选接班人,才揠苗助长似的,一来就让两位新教师面对众多资深教师的审视。

马先坡果然是当教师的料,就连一些没课的教师,也闻风而动,早早站在课室外等待,要亲眼看看这个刚任职不久就受到众多学生爱戴的新手到底有何魅力。第一堂公开课,里外挤满人,架势如同观看文艺汇演。马先坡的课堂教学,风趣幽默,有口皆碑。

张鸿渐被围堵在这群教师里,只觉密不透风,如同被混凝土活埋,似要憋死过去。课上没多久,他悄悄地钻出走廊去透气。

徐某人若是能把视野往古典方向延伸,或许不难发现,“张鸿渐”一名其实出自蒲松龄《张鸿渐》一文。文中的张鸿渐,不过是个贪生怕死、畏头畏尾的男子。现实里的张鸿渐,个性虽不是这般,但这种不吉利的巧合却多少像前世今生那样,投下一个对称的影子。

张鸿渐的公开课之所以造成争议,在于在传播一种“歪理邪说”。但他辩解,那只是超纲知识,并非歪理邪说。前面所言,他认为地球大气仍未稳定平衡,处于持续增加的高能状态,并不断流向处于低能量的他——以此为研究基础,他采用发散思维的教学方式,运用热力学第二定律,向学生解释精神的活动,认为人的精神可以像能量那样,在生命之间进行转移:热量自发地从高温物体流向低温物体,以此类推,若灵魂、精神、意志以及权力也是一种能量,可以推论这类能量也会自发地从高处流向低处,比如精神能量强者、权力至高者,会伸出强大的意志之手,触及弱者的精神根基,对其进行压迫和掌控,使其变成接收意志的容器。弱者如果要推翻这种单一方向的掌控,必须尽全力“做功”,才能攀上高位,实现如电子跃迁的能级逆转。

在科学上进行僭越和冒犯,经常被认为是通往伟大发现的第一步,但身为物理教师,日日多有空想,在基础教育中传播异思,实在不配为人师表。这堂不按常理出牌的课,在学校引起轩然大波,张鸿渐遭到一些竞争者暗中举报,说他败坏师德、误人子弟,另外,作为新手的他,根本还没到晋升的时机,否则不公平云云。徐某人见状,立刻找张鸿渐来谈话,敦促他做出检讨和调整,争取早日重回讲台,教书育人。通过说文解字来占卜前途,徐某人对此颇有自信。因此,尽管这个名叫“张鸿渐”的新手犯了错,徐某人仍对他心怀希望。

是谁举报了自己?张鸿渐第一个怀疑的是好友马先坡。一直以来,马先坡都是最有力的竞争者。马先坡当面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干这种蠢事,反而责怪张鸿渐在如此重要的场合胡来,拿前途开玩笑,断言他的身体无疑出了问题,劝他去看中医。

“又来了。要是医生说我有病,你不就有理由挤掉我啦?”张鸿渐不领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好人当贼办!”

马先坡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是不顾后果地喝下那碗药的后遗症吗?抑或是,药方调配失败?近来,他头脑昏昏沉沉,神志不清,出现间歇性偏头痛,越来越难以忍受张鸿渐那副嘴脸。他不敢把这事儿说出来,否则张鸿渐会更加坚信自己原本要对他下毒。不,或者说,这会是焚风期将至的症状吗?在寒冷漫长的极夜,北极圈人多发抑郁。相应地,在亚热带地区的焚风期,大气干热,通常持续一到两个月,人出现心浮气躁等身体病症,也解释得通。要不要去看医生?不行——想到这儿,马先坡的脸一热,五十步笑百步呢,都是讳疾忌医的人,不敢承认自己有问题。若真是焚风期惹的祸,那这类病症都只是暂时的。

在这种不适的状态下,马先坡在夜里频繁梦见那个神秘的旧日朋友,W君。为了缓和与张鸿渐的紧张关系,马先坡主动开口向他谈起W君。W君姓什么?可能姓魏,也可能姓吴,或者姓翁。由于搞不清姓什么,马先坡一直用W君来指代他。他相信,W君不是虚幻的梦中人,而是确有其人,只是年久日深,渐渐疏远,才忘了其身份,唯有潜意识在梦中相会。张鸿渐忽觉胸闷气短,认为这个神秘的梦中人,正使他们的友谊经受前所未有的考验!

“夜长梦多,去看看医生吧!”张鸿渐借机倒打一耙。

“你这人——不识好歹。”

暑假到了。放假前一天,徐某人喊来马先坡和张鸿渐,吩咐他们在暑假期间分别做一个课题研究,课题自定,主要用来帮助学校向教育局申请课题研究经费。明面上这么说,但谁都清楚,这是徐某人为了选接班人搞出的又一次考验。张鸿渐在公开课上出这么大的岔子,年级主任却还给他机会——马先坡并非一心参与竞争,也觉得自己能力不足,只是对年级主任这般宽容大度感到诧异,疑心是否因为张鸿渐家破人亡,才有所照顾呢?但要知道,这是拿整个年级的成绩作代价啊。

两人的课题很快定下来。徐某人拿到两份课题研究的大纲,分别是《羊齿镇恐龙化石的发掘与研究》,以及《地球大气与热量平衡的嬗变》。马先坡提出异议,认为张鸿渐的课题更接近大气科学的范畴,若拿去申请经费,恐怕会被否决。徐某人没有否决张鸿渐的课题,认为跨学科研究更考验能力。

“你干吗,故意的吧?”一走出办公室,张鸿渐当面斥责马先坡,“明知申请经费什么的不过是个幌子,你为什么就不能当一天哑巴?”

“万一是真的呢?我只是为学校着想……”

“从今天开始,你过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

张鸿渐从教工宿舍搬出去,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马先坡为此难过了一阵子,只好回家和父母一起住,但很快也投入田野调查中去了。

几天后,羊齿镇有史以来持续时间最长的焚风期正式到来。干热的气流从山地背风坡下沉,形成一股炽热的风,横扫多雨潮湿的土地,把羊齿镇变成一个蒸笼似的干热河谷,四处暴亮,仿佛天上有九个太阳。羊齿植物大面积枯萎,满目枯黄。木质房屋毕剥作响,木头吸收太阳和风的热量,变得极为干脆,靠近看,似乎还有淡淡的白烟冒起。沼泽干涸,淤泥龟裂,小河水位下降,密集的鱼张着嘴在水面呼吸,大街的沥青路面也烤融化了,人们走过时鞋底粘在上面,挣扎着拔起来——在地狱的沸腾油锅里翻滚的受刑者,也不过这般模样吧。人们说这是进入地狱的前哨。镇上日夜广播,提醒市民谨慎用火,提防山火。

然而,种种焚风期的危象,马先坡对此是最期待不过的。因为博物馆里的恐龙化石,正是在一个干旱的焚风期里被发现的。当年河床露出来后,人们才得以在重见天日的沼泽底下,发现手盗龙的遗骸。他相信,在不见天日的水底下,掩埋着更多种类的化石,立刻找到博物馆,申请参与新一轮恐龙化石的发掘工作,以完成学校课题研究。馆方很高兴看到一位生物学专业的高材生毕业回乡,有望把羊齿镇的生物考古发现作为文化名片推向全国。

白天,马先坡在当年发现恐龙化石的地点调查,并走访多处干涸的河道沼泽。羊齿植物枯萎后,大片肋骨状的落叶覆盖土地,陷入土里,极具迷惑性。在毒辣的烈日底下,马先坡被晒得昏恹,总是以为乌毛蕨叶子是裸露的化石,每每大失所望。焚风期还有另一道风景,生长在黑松下和寄生树干上的茂密蕨类剥落后,整个树林变得通透,一览无遗,常常可以看到猴子、赤麂和野猪在林间攀越,寻找栖身之所。但林间也布满了因干旱而死的小型动物,如蜥蜴、蛙类和山鸡。流浪狗跑到山上觅食,把残尸叼到镇上,高温下恐怕会有瘟疫。

生物考古工作没有取得进展,气温持续上升,一度攀升至四十摄氏度。马先坡偏头痛发作,只好躲回家里。这时他才想起失去音讯的好友张鸿渐。顶着烈日,来到张鸿渐的出租屋,他看见一具病恹恹的裸体躺在床板上,喘着大气,眼球暴胀。床边放着一盆见底的水和一条干结的毛巾。马先坡立刻将他送往医院。医生说,这是中暑。不放心他再独自一人生活,马先坡只好将张鸿渐接回自己家。

归家途中,经过张鸿渐的旧屋废墟。曾缠绕在废墟上的蕨类和藤蔓,如今悉数枯萎。当年烧得化为黑炭的房屋内部,也得以重见天日,可惜满目疮痍,不辨旧日的温馨模样。

清醒过来后,张鸿渐劈头盖脸地对着马先坡一顿臭骂,指责马先坡不择手段,蓄意破坏他的课题研究。原来,张鸿渐正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媒介、载体,研究地球大气热量失衡的影响呢,真是一个为科学献身的好榜样,所以说,马先坡救他便等同于破坏他的研究。

马先坡恼怒不已,偏头痛更严重了,目眩头昏,走到屋外的暴亮中。不过,好歹救人一命,被冤枉了也在所不惜,他还准备杀一只鸡,给张鸿渐补补营养。养在院子里的鸡,热得叫个不停,在树荫底下疯了似的互相推挤,生怕一碰到烈日就会自燃。但焚风无处不在,渗透每个角落,头发丝儿也冒青烟。马先坡随手抓了一只三黄鸡,放血,紫红色的血流到地板上,迅速凝固成一摊可疑的胶状物。

明晃晃的刀,朝着鸡爪砍下去——胡乱喝下“血府逐瘀汤”的后遗症又犯了,烈日之下,视野模糊,刀锋一偏,马先坡把那只因常年接触生物试剂而染成黄色的拇指,看成鸡爪,一刀剁掉……疼痛没有立刻上来,他捡起那根拇指,对着太阳观望了一会儿,身体才被疼痛攫住,手臂剧烈抽搐,整个人在热辣辣的地上打滚,仿佛没死透的鱼在油锅里翻腾。

张鸿渐闻声跑出来,看了一会儿,趁马先坡不注意,鬼使神差地捡起那根温热的断指,扔到鸡群中去。一只公鸡迅速叼走断指,囫囵吞下,扑棱着翅膀朝院门外跑去。鸡群紧随其后,仿佛在争抢一条可以饱腹的蚯蚓。见那些鸡跑远后,张鸿渐才扶着痛得不省人事的马先坡去医院。医生说,可以断指再植,问道:

“断指呢?”

“被鸡叼走了。”

“马上抓回来。”

“抓不到。那么多鸡……”

事后,不知情的马先坡不怨张鸿渐。他怨鸡。鸡从来不知晓,自己作为一种低贱的家禽,终究会被人类宰杀拿来果腹,竟敢对人类实施报复,争取自由,比如叼走他的手指,实现低能级向高能级的逆转。在家休养那几天,马先坡竟有些理解张鸿渐那套“歪理邪说”了。他紧握缠着纱布的左手,被屋里的焚风烘烤得失神、焦躁,半睡半醒,又开始频繁梦见神秘的W君。

如今,失去的拇指追不回来了。院子的鸡四处逃散,混入镇上的鸡群中,分不清到底是哪只鸡叼走了他的断指。即使找到了凶手,开膛破肚,被消化腐烂的断指也不具备再植的医学条件。每次醒来,马先坡便迷迷糊糊地想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桩惨案,担忧这起由一只家禽引起的暴动,说不定会引起更多动作,猪、牛、鸭、鸽子等牲畜家禽,迟早有一天会觉醒,奋起反抗人类。想到这儿,马先坡将所有现代生物科学抛却脑后,被一种空想的物种政治科幻吓得四肢冰冷。

在这场物种阶层逆转的革命发生前,马先坡却先注意到了“鸡”存在本身的问题。那是一个比他失去断指更严重的问题。鸡,这个物种是从哪儿来的呢?源于人类对四千年前的红原鸡的驯化。红原鸡作为一种鸟类,其祖先是谁?——兽脚类恐龙。如今保存在博物馆里的手盗龙,正是兽脚类恐龙的一种。

若如此推理,被宣布物种灭绝几千万年的恐龙,其基因却从未消失,通过进化和遗传,保留至现代家鸡——这种低贱的家禽身上!不对,怎么能称之为进化呢,毋宁说是退化!马先坡由此得出一个令他倍感羞耻的结论:就基因层面而言,高贵的恐龙从未灭绝,仍以一种低贱的形式,遍布地球,在羊齿镇大街上吃着糟糠,喝着肮脏的积水,还叼走他的断指,使他伤残。没有灭绝,便不具美感。为了维护恐龙的绝对纯洁,以及灭绝的唯一性——低贱的鸡,一定要从物种演变的链条上清除出去。

近日,镇上的一户养殖场爆发新城疫。一个星期之内,整个养殖场的鸡被病毒波及,所幸及时处理,预估没有扩散至邻近养殖场。然而,不出几日,邻近养殖场无一幸免,鸡只遍地痉挛,引颈张口,发出怪叫,仿佛集体中邪,看得人发慌。防疫部门很快进入羊齿镇,并动员市民抓捕散养的鸡,一只也不能放过。马先坡在远处观看了销毁病鸡的现场。荒野上,一个大深坑,底下堆满形如蛆虫的鸡。消毒,掩埋。很快,聒噪嘈杂的鸡叫,连同那根藏在某只鸡的嗉囊里的断指,一起消失在厚厚的土层底下,或许会在几千万年后变为化石。

回到镇上,除了天上飞的美丽鸟类,地下再也不见一只游荡的家禽。马先坡对此心满意足。焚风期的炎热午后,一觉睡醒,“血府逐瘀汤”仍像诅咒一样,扰乱他的气血系统,胸中似有一股腐气要喷薄而出,浑身无力,持续发热,仿佛真的如张鸿渐所言,大气的热量正不断地注入体内。但某种强烈的喜悦支撑着他。他约张鸿渐到学校的后山见一面。

收到马先坡的电话时,张鸿渐正在出租屋里撰写他的课题报告。他感觉身体似乎有所好转,但依然难以摆脱一种强大的压迫感,似有佛祖的五指山压顶。他放下工作,前往学校后山赴约,却见到一个脸色苍白的人在荒芜的黑松林下等待,所站之处,是一层厚厚的晒得发白的乌毛蕨落叶。那人竟是马先坡,三日不见,换了个人似的。走到他面前时,他正给年级主任打电话。他一边说,一边神情古怪地看着张鸿渐。张鸿渐只好安静等待,不吭一声,打量眼前这个失去人形的生物狂热分子,胸中的压迫感再次袭来。

“难道他先我一步完成了课题?”想起自己的课题正面临阻滞,张鸿渐甚觉不妙。

“主任!”马先坡对着电话说,同时想起那几夜,自己潜入第一户爆发新城疫的养殖场,挑选病鸡,连夜扔到其他养殖场的鸡群中。尽管好几夜没能睡个好觉了,但此时他两眼放光,继续对着电话大声疾呼:

“新发现!新结论!6500万年后的今天,恐龙才正式宣布从羊齿镇灭绝!”

说完电话,马先坡吐出一口紫红色的血,向后倒在乌毛蕨的叶子上。疲劳,暴晒,高烧,细菌,病鸡……他因细菌感染,死于断指处的坏疽。看着马先坡的尸体,张鸿渐一个激灵,竟也有了新发现。他终于知道马先坡口中神秘的W君,到底是谁了:M——倒下——W——马先坡早就在梦里预知了自己的死亡。张鸿渐忽然感觉,身体内外无限舒泰,一股强大的气压从体内抽离而出,瞬间与整个宇宙达到了极致的平衡。

“主任!”张鸿渐抓起通话中的电话,同样大声疾呼,“新发现!新结论!在地球诞生45亿年后的今天,大气才达到了热量平衡!”

徐某人握着电话,看着桌上纹丝不动的地球仪,听取了两位高材生这番奇怪又绝妙的课题报告,喟叹自己大半辈子白活了。对教学原已体力不支的他,决定延迟退休,只要活着一天,他就要坐在年级主任的位子上教书育人,在有限的教学生涯里,穷极无限的宇宙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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