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的新书《猛虎下山》从内容上看,是一部写当下工人生活的小说。镇虎山下的炼钢厂改制转轨,作为炉前工的刘丰收面临着下岗。这个写实性的开篇似乎要书写国企改革,事实并非如此,小说并没有沿着这个路径向纵深发展,情节突然旁逸另一个方向:镇虎山上又发现了老虎,为了防止老虎进厂伤人,厂里成立了“打虎队”。刘丰收在面临下岗和老婆林小莉的双重压力下带头参加了“打虎队”。这个情节和京剧《武松打虎》发生关系是完全可以想象的。但刘丰收参加“打虎队”上山打虎,具体的情形和细节,还隐含另一个剧本,这个剧本是《林冲夜奔》。不同的是,林冲的命运是实实在在的被发配沧州,刘丰收则是自演自导的一出荒诞戏。
从本质上说,《猛虎下山》是本土崛起的先锋文学。所谓炼钢厂改制转轨等,只是小说的背景,这些问题作家是没有能力解决的。作家要处理的,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普通人的生存状况和精神状况。李修文没有用写实的方式处理,而是选择了一种极端荒诞的方式。这个荒诞,不是来自西方文学观念的荒诞,而是本土生活提供的真实的、来自生活的荒诞。“打虎队”起始于一个谎言,镇虎山又出现了老虎,但这个虚构的“老虎”左右了厂长的决定,要成立“打虎队”。这个谎言的制造者是刘丰收,谎言改变了他的身份和命运,他当上了打虎队队长。于是,“上山打虎”成了一出不折不扣的荒诞剧,各种极端化的表现,使小说的戏剧性达到了高潮。
李修文的散文《我本是逢场作戏的人》,曾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是一个认真体会过底层生活的作家,既了解普通人的生活方式和状态,同时也深谙戏曲的表演程式和语言。这些经历极大地帮助了李修文《猛虎下山》的艺术处理、人物塑造和语言表达的方式。这里的丰富性、复杂性和悖论,如此模糊不清地缠绕在一起,欲说还休、欲罢不能。我们读过的先锋文学,特别是荒诞派小说,大多是整体是荒诞的,但细节还是真实的。《猛虎下山》的不同在于,不仅整体是荒诞的,细节也是荒诞的。因此,这是一部彻底荒诞的小说。那些弄假成真的事,因为装扮成老虎,也信以为真地变成了老虎的寓言,是异化的表征。小说最后,炼钢厂人去楼空,林小莉得了癌症,这又回到了中国本土叙事: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人生的虚无感油然而生。读过之后,我们被深深感染的同时,也被别一种忧思和况味缠绕良久,挥之难去。
当下的城市文学也好,工业题材创作也好,之所以没有杰作,最重要的是缺乏想象力和文学性,只对生活做如实的记录,没有超越于生活的文学笔法,它的可读性还不如生活本身。《猛虎下山》另辟蹊径,用迷幻和荒诞实现了比写实更为真实的效果。因此,《猛虎下山》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创作经验,它不是西方的,也不是传统的,它是通过整合之后中国当代的。它信笔由缰天马行空的气势,既有作家本身的英豪之气,也表达了中国本土先锋文学呼啸而来的宏大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