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作家报》连载过一篇文章,叫《复制时代的艺术与观念》,我原以为,又是那种赶时髦的关于后现代的横向移植文章来了,孰料,一路读下来,文章新颖而不艰涩,宏观而不空疏,不仅能密切结合当代中国文学运动的实践,而且能够并无游离感地站在人类文明和文化发展的高度上看问题。“复制时代”的概念无疑是从现代西方文化论著中借来的,但文章所举事象,展开的分析和归结,是从当代中国的人文语境出发的,而且充分中国化了,文章的作者紧紧抓住了“复制”这一核心观念,这一后现代主义的文化构成方式和传播方式,然后,从现象看复制对人文语境的渗透,从观念看复制对人文传统的改写,从人格看复制对人文精神的剥蚀,步步写来,头头是道。为了支援自己的观点,作者也许过于强调一部分事实而弱化了另一些事实,于是多少有点儿削足适履之嫌,但总起来看,这篇文章能够自圆其说,且是新说,不是旧说。这是很不容易的,从中足可看出作者出众的理论敏感和缜密的分析能力。
我因写过类似角度的文章如《缩略时代》,思索过类似的问题,便对这篇文章留下了深刻印象,连同它的作者“何向阳”也一并记住了。至于何向阳是男是女,从事何种职业,还有过哪些著述,却一概不知。不意,今年在审读《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的书稿时,何向阳再次浮现了。这次不再是因一篇文章,而是他以参评作者身份提供了一部20万字左右的论文集(为了公平,书稿在送我们审读前就做了处理,作者名字用很浓的墨汁盖住,即使对着太阳也辨认不出,但因上述原委,我一拿到书稿就明白了它的作者叫何向阳)。我发现,这位何向阳近年来真写了不少文章,尽管批评界不断有人脱“评”了,跳槽了,洗手不干了,他却始终目不转瞬地关注着当代文学的每一波动,时时出之以精彩的评述和概括,热情未曾稍减。我还发现,在何向阳的文章里,类似《复制时代的艺术与观念》式的以挪借为主的洋味儿较浓的倒是极少,他的绝大多数文章都具有材料丰富,论述严谨,文笔流转的特色,每一篇都是认真准备,深入思考的产物,不愿轻率出手。倘若从气质禀赋上看,他的一部分最用力的文章,是含着一种诗的气质和生命意识的,大约依他的本性,并不特别喜欢搬弄新概念新术语以轰炸自己又轰炸他人。到他写作《朝圣的故事或在路上——张承志创作精神描述》,他似已忘记了自己的角色,基本脱下了理论的铠甲,抛弃了归纳点什么或演绎点什么的职业惯性,全身心地投入了“描述”,在精神理想的空间纵情驰骋。他吟诵着张承志的话:“不要把我从梦中叫醒,如果这梦是我的生命”,既是对张的由衷首肯,也未尝不是他自己的心语吐露。也许迄今为止,还没有人比他更淋漓尽致地阐述过张承志,当然也没有人比他更无力拉开距离地观照张承志。
这部书稿由于得到编委们的一致通过,“何向阳”不必再保密了,关于其人的履历及著述情况便也很快转到我手中——编委会把编审此书并写一短序的任务交给了我。我看了材料,发现他的年龄、性别、创作情况都有些出人意料,这里不妨向读者略加介绍:何向阳,女,1966年10月出生,1988年毕业于郑州大学中文系,继而攻读该校文艺学硕士学位,1991年毕业。她现在河南省社科院文研所工作。自80年代中期以来,她发表文学论文30余万字,其论文论点被多家报刊转载或摘编。她曾频频荣获河南省政府、河南社科院、河南作协所颁发的各种奖励,如青年奖、优秀科研奖、新人新作奖等等,虽然她还没有形成全国性的更大影响,但在河南,早已是出类拔萃,众所周知的了。她的出色,正好印证了编委会选稿的眼力,作为参与者,我有些欣慰。不管从哪方面看,何向阳都是文学评论界涌现的一位难得的新人。80年代文学新人大批涌现,那在世界文坛也很罕见的情景已成往事,文学新人出现的频率已大不如前,更遑论评论人才的出现。现在,有多少人能忍受清贫之苦和冷寂之境,一种个人无法左右的浮靡和功利之风所向无敌,正在摧折着文学新苗的成长,当此之时,像何向阳这样的理论新秀要崭露头角,实为不易。
过去人们常说,有年轻的诗人、小说家,没有年轻的史学家,那是说,搞史学的要有成就,太年轻出不来,其实,文学研究何尝不如此。但任何事都有例外,以何向阳而论,她在80年代中期开始写论文时,仅十七八岁,不能说不早,但她的基础打得比较扎实,她以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为基础,广泛涉猎社会学、文化人类学、心理学、哲学等学科,并不浅尝辄止,这本集子里的一些关于文艺心理学、人格研究、文学批评的长篇述评,就是她读研究生时期在导师指点下一边读书一边思考的成果。后来,她的兴趣似乎转向了文化学和寻根热,关于审父与恋祖,图腾与禁忌,部落与家园的一组文章,是其痕迹。我特别看重何向阳的是她作为一个批评家的出色的想象力和穿透力,即从文学本体和审美特性出发的整体把握能力和大胆假设能力。试以《怀旧:新时期小说情绪主题》为例来看,在何向阳眼里,作品究竟属于伤痕文学还是反思文学抑或寻根文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文学写作本身是一种回忆,人类永远有对安慰的渴求,永远有回归母体,回归集体无意识和族类记忆的冲动,于是,她发现了许多创作的奥秘,发现了作家中“不愿走出青春回忆的人”和“企图在剧变中挽住点什么的人”,从而找到了一种纵贯新时期文学的整体性视角。这样的研究比之那种非要制造个什么新术语,把鲜活的文学现象一个个硬安进里面的方式,不是更接近文学的本质吗?但我又多少感到,何向阳是位求知欲很强,兴趣总在不断转移,永不满足的评论者,这一方面使她的文章变化多端,富于生气,另一方面又使她的文章缺乏足够的系统性、稳定性和深入性。
这部书稿放在我案头已有些时日了,我不想马上交出去,还想再读一遍,但时不我待,必须连同序言一起交给出版社,半年后,它就变成泛着油墨香的新书了,到那时候,让我们再重读一遍《朝圣的故事或在路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