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兼美的传记文学

中唐刘禹锡以诗文名世，清人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钞》评其诗“无体不备，蔚为大家”。君子不器，刘禹锡有着多元的角色，是举进士便及第的科场才俊，亦是连遭贬谪却未消沉的政客；是深谙辩证法的医学痴迷者，亦是爱好改编西南民歌的创作者。作为中唐文坛的传奇人物，关于刘禹锡的传记颇多，刘禹锡曾自撰《子刘子自传》，新旧《唐书》中皆有本传；新世纪以来，卞孝萱、朱烔远、孙琴安、刘春诸人皆为刘禹锡作传。2024年，河南人民出版社“中华文脉”系列丛书出版的肖瑞峰《前度刘郎今又来：诗豪刘禹锡的快意人生》，在赓续历史文脉的同时，又推陈出新、独树一帜。

《前度刘郎今又来》虽不以“刘禹锡传”命名，实则是一部典型的传记文学。全书从运河边的励志少年写起，一直写到晚年放歌洛阳的一代诗豪，将刘禹锡的一生次第道来。“传记文学”是历史与文学两个学科的有机交集，既讲究真实可靠，又要再现传主的诗性之美，《前度刘郎今又来》在大量的考订基础之上，用生动活泼的语言对传主进行了全景式再现，做到虚实相济。

就学术性而言，《前度刘郎今又来》时时体现出作者对于文献材料严谨审慎的态度，兹举数例：第七章“皖东生活的新元素与新色调”中利用目录学“考镜源流”之法，辨析《陋室铭》著作权的归属问题，引导读者明辨真伪。又如唐宋笔记中刘禹锡有颇多艳情传闻，《本事诗》中“李绅赠妓”，《云溪友议》有“杜鸿渐赠妓”，《太平广记》载“李逢吉夺妓”，作者通过刘禹锡的行踪考证这些笔记材料多为好事者所杜撰；此外，正如陈寅恪先生所言“伪史料中有真历史”，作者在考证真伪之外又不拘泥于真伪，而是从这些不可靠的笔记材料中读出了晚年刘禹锡与歌伎樊素的情缘，同时并不讳言步入晚年的刘禹锡在惨遭20年放逐后，其生活理念、生活态度有着世俗化转变，在考证推理中对传主作了客观公正的评价。

作为唐宋文学研究的名家，肖瑞峰对于刘禹锡诗文也有精辟透彻的解读。譬如他指出《巫山神女庙》颔联“晓雾乍开疑卷幔，山花欲谢似残妆”，与《忆江南》“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裛露似沾巾”同为“取譬造句”的方式；认为《竹枝词》中的诗意与哲理是“敲碎那些寻常事物的外壳，取出其不同寻常的哲理内核”；评价和州时期《金陵五题》是刘禹锡咏史怀古诗的巅峰，同时将其放置于唐代诗史中“足以与同样擅长此体的前贤杜甫和后哲杜牧相颉颃”，这些鞭辟入里的论述，展现了作者精湛的学术功力，以及对刘禹锡诗文经年累月的细读。

刘禹锡深谙易学中的辩证思维，这对其以哲理入诗的文学创作以及豪迈达观的人生态度皆有深远的影响。这一点，肖瑞峰在《唐诗新变视域中的刘禹锡唱和诗》（《文学遗产》2023年第5期）一文中就有相关论述，谈到刘禹锡诗歌区别于同侪的特异之处，在于“渗透于其间的哲学元素以及为宋人导夫先路的理趣”；而在《前度刘郎今又来》一书中，作者对刘禹锡哲思隽永的诗文作了深入浅出的分析，让读者领悟到刘禹锡的旷达并不是一味粗豪之语，而是辩证思考之后的透彻通达。从学术论文到传记文学，这可以视为将学术研究转变为文化普及的典范路径。

作为小说家，肖瑞峰在《前度刘郎今又来》一书中亦展现了细腻的笔触、生动的叙事，以及对于细节淋漓尽致的演绎。譬如第三章“人生中的高光时刻”将太学博士施士丐讲授《诗经》课描绘得生动有趣，以及描摹刘禹锡、柳宗元借讲座而从容晤谈的欢快景象；“第三章”勾画刘禹锡锐意改革、日理万机之状，书中用一细节表现：每天回复数千信函，以致“绿珠盆中每天要用一斗面粉冲成糨糊，以供缄封之用”；第九章“辗转于‘上州’之间”中，作者拟构了刘禹锡离京前的沉郁情境：“暮色渐浓,西风渐烈,夕阳最后一点余晖将宫苑的轮廓投射在地上，形成巨大的阴影，让人感到一种威压。暮鼓声从远处隐隐传来，显得那样有气无力。近处的护城河边，则有孤鹜戏水，昏鸦绕树。环境的凄清与幽冷，自然也影响到刘禹锡的心情。他是来与京城及宫苑做最后的诀别的。”此类佳句，不胜枚举。刘禹锡诗文中关涉少年时代的材料不多，作者在吉光片羽中抽丝剥茧，做了大量生动细腻的推导演绎、虚构补充，重现传主早年间负笈、习医、垂钓等经历。一位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少年形象跃然纸上，这无疑增加了传记的生动性、趣味性。

《前度刘郎今又来》广泛涉及唐代的宫市制度、行卷文化、书法艺术、饮茶文化、乐妓制度等内容，囊括当时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同时对“永贞革新”“甘露之变”等重大政治事件亦有细致剖析，生动呈现了中晚唐党争错综复杂的局面。典章制度和历史事件在人物传记的加持下，更便于读者理解与接受，该书不仅适合文学爱好者阅读和参考，也适用于高等院校相关专业师生教学和研究使用，兼有普及性与学术性。

王夫之评价好诗的标准“想象空灵，固有实际”，一部优秀的传记文学，也应兼有“实际”与“空灵”。《前度刘郎今又来》一方面严格筛选、运用史料，有着坚实的文献基础，另一方面又用饱含炙热情感的笔墨去塑造人物形象，刻画传主的心路历程。其“空灵”之处，充溢着打动人心的感染力，做到了文史兼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