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黧眉,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青年文学》杂志编辑,中国青年出版社编审。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十月》《钟山》《新华文摘》《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出版有长篇小说《红岸止》,散文集《临水照花》《物质女人》《我的神秘之花》《擦肩而过》等。获三毛散文奖等奖项。
牡丹亭(节选)
程黧眉
一
上官云锦又听到那个声音了。
那是一个女人发出的尖叫,她分不清这声音来自梦里还是梦外。
她从梦中醒来,连续好几天,总被这尖叫声惊醒。她定了定神,睁开眼睛,伸手不见五指,睡衣的胸口又被汗湿透了。
楼上的老太太又在打电话。她不是打电话,她是喊电话。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深夜里嘶哑地喊:“喂——喂——”
随后就是拖鞋移动的声音,不时地变换位置,塑料拖鞋的鞋底在地板上拖过来蹭过去,像拉锯。此刻正沿着上官云锦的头顶划到窗户附近,以便找到最佳信号。那一声声“喂”就像一把把刀子,一刀一刀划破这漆黑的夜。
黑夜被割了一个口子,她从那个口子掉进黑洞里,被翻来覆去搅拌,一会儿睡着,一会儿醒来,一会儿又睡过去。
梦里总有一个女人在尖叫。
那张白色的A4纸像梦里大海上的白帆,若隐若现。
二
房子不隔音,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房子,坐落在京城一所著名大学校园的家属区,按照现在的住房标准归类,属于“老破小”,但是因为这所大学周边有本校附属小学和中学,这房子就成了性价比极高的学区房。校园里的房产不能进入市场流通,里面依然住着许多老教授或他们的二代三代子女,所以出租房源少,不但一房难求,而且租金逐年上涨。谁能想到这破房子当年是著名的教授楼呢,这栋楼刚刚建起时,只有各个系里最有声望的教授才能分到,系主任都不一定有资格。学校里的人都知道,这栋楼里每一个单元出入的人,随便哪一个拎出来都是名气响当当的专业翘楚,别管是老头还是老太太,看上去其貌不扬衣着朴素,手里拎一个布袋子晃晃悠悠去买菜,跟邻家爷爷奶奶没啥区别,随便聊几句,却是满腹经纶,让人尊敬和仰慕。
上官云锦的父母是中文系教授,那个时候还叫“中文系”,现在已经改为“文学院”了。父亲教古典文学,主攻唐宋文学。母亲没父亲名气大,但也算个浪漫的唐诗宋词专家。上官云锦的名字,便来自李清照的“云中谁寄锦书来”。吴海洋是上官云锦父亲的研究生,把女儿嫁给自己的得意门生,在大学教授主观意识里,是最优选。
上官云锦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瞬间亮了起来。她眯眼一看:03∶07。
这几天,她已经断断续续拼接出了楼上电话的一些内容:老太太在美国的女儿女婿和两个娃,最近接二连三地生病,老太太叮嘱他们吃板蓝根。“板蓝根”一词,在电话里出现不下十次。连续几天,每天凌晨三点,大概是他们约定的通话时间。按照美国不同城市的时差,上官云锦猜测电话的那一边是纽约,也没有什么原因,她就是凭直觉猜的。上官云锦一直对自己的直觉深信不疑,这个时间正好是纽约的下午三点。只是她不明白:为啥女儿允许年迈的母亲每天凌晨三点不睡觉?
丈夫在身边安静地睡着,吴海洋的睡眠好到令人窒息。此时此刻上官云锦很想一拳砸到他脸上,不知怎么,她总有在他脸上挠一下或者砸一下的冲动,最好把他的脸抓破或者砸扁。这一点也不像她,她有一双小鹿一样无辜清澈的大眼睛,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女人,这是吴海洋最欣赏她的地方,也是大众对她的评价。她有些恼火:我是温文尔雅的女人吗?我为什么要做一个温文尔雅的女人?
这一段时间,她的睡眠像夜里的耗子,在深夜窜来窜去,无法停留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楼上起起伏伏的“板蓝根、板蓝根……”让她好几次要崩溃。吴海洋从来不打呼噜,这非常像一个有教养的人,其实跟教养有啥关系呢?但是这一点就足以给他贴上这个标签。这两年,同龄的好多女友都已经跟老公分床睡了,说受不了丈夫的呼噜声。有时聊着聊着,上官云锦随口说他们依然盖一床被子之类的……嗯?有什么不对吗?没有不对啊。女友们哂笑着。她感到非常不好意思,好像偷了大家的一点点什么东西似的。女友们唏嘘的样子,说是嘲笑吧,还不完全是,有那么一点隐隐约约的遗憾,或曰羡慕,就好像她们曾经拥有的什么东西随意地丢弃了,有点患得患失。
最近,女友们在微信上或者见面时,最默契的一句话就是:“更了吗?”
上官云锦曾经给自己做过心理建设:绝对不让自己像这些同龄女友们那样,陷入更年期的兵荒马乱之中,她说她们是打着更年期的旗号在家里“为非作歹”。
她以为可以管理好自己的情绪,但是她管不了她的神经。上班的时候,燥热突然就像潮水一样来临,全身的每一个毛孔盈满了水珠,咕嘟咕嘟往外冒,然后又像芒刺一样,让她如坐针毡。她开始一件一件脱衣服,脱到仅剩一件T恤,刚刚坐下,刹那间忽又一股冷意袭来,衣服再一件一件穿上。
同办公室的姑娘小周用手拄着下巴,默默看着她这一番神操作,幽幽地说:“我害怕未来,这真不是一般的噩梦!”
“等着吧,你逃不掉。”上官云锦看着满脸胶原蛋白的小周咬牙切齿地说。
她摸黑把床下面的抽屉拉开,一切轻车熟路,不需要开灯。她抽出睡衣,把身上湿的那套换了下来,躺下。楼上拖鞋还在蹭来蹭去,她平躺着,心口的怒火从一颗小火苗开始,一股一股往上蹿,她感到全身都烧着了,爬起来借着手机的光亮,到门后拿起晾衣服的塑料杆,站在床上往天棚上杵。但是塑料杆实在发不出任何足以撼动天花板的声音,她气急败坏跳下来,跑到卫生间,拿起墩布,这时她听到来自床上的声音:“你在干啥?”床头灯亮了起来,“你发什么疯?看看你的样子!”
“我什么样子?淑女吗?”上官云锦把墩布倒过来拿着跳到床上,“淑女就得被欺负吗?我为什么就不能当一个泼妇?”
她用墩布的木棍那一端使劲杵着天花板,咚咚咚咚咚咚。吴海洋一把把她拽过来,两个人一起仰卧在床上,墩布头上花花绿绿的布条瞬间落在吴海洋的脸上,像一个人的脖子上盛开一簇诡异的花。
上官云锦突然想笑。
“疯了你?”吴海洋恼羞成怒,狠狠地把墩布扔到地上,揉着额头说,“你知道这影响多坏吗?你让我在学校怎么做人?”
“你做人就让我做鬼吗?天天这是什么日子?”
“你非把草草吵醒——”
一说到草草,上官云锦就泄了气。这就是她的软肋。现在的一切哪一个不是为草草?她想睡个好觉,不就为了早起给草草做早饭吗?
“你们在干什么?”
草草在他们的门口探着脑袋,显然她不是刚刚来到门口。
吴海洋怒视着自己的妻子,无奈地摇头。
“赶紧赶紧,回去睡觉!”上官云锦跑到门口把草草推到隔壁房间。
“妈妈陪陪我。”草草小声说。随后上官云锦钻进了女儿的被窝。
三
五点四十起床,已经成为上官云锦固定的生物钟。在女儿的被窝里,她居然睡着了,就像搂着小时候的女儿闻着小baby身上的奶味,她发现在女儿床上比在吴海洋身边睡得香。
按照一周食谱,今天的早餐是三明治。上官云锦先煎了两个溏心鸡蛋,放盘子里备用,再烤四片吐司面包,每一片四边切掉,一片铺底,放煎好的鸡蛋,再放一片奶酪,草草喜欢奶酪轻轻融化后粘在鸡蛋上的口感,奶酪上面一片西红柿,再放一片生菜叶,挤上几行番茄沙司,最后盖一片吐司。重复做第二个,并排放在三明治机里,使劲压下去,扣紧、通电、加热,定时一分钟。然后把苹果切成四瓣,去皮和核,再把两根香蕉切段,放在盘子里,还要切两个橙子,这个富含VC,孩子需要补充维生素,再加一些蓝莓。这时三明治做好了,烤好的三明治又软又香,上官云锦有一种贴心的满足感。去叫草草起床的同时,把牛奶放进微波炉,微一分三十秒,最后在煮蛋器里煮两个鸡蛋。
两个三明治是给草草和吴海洋的,上官云锦正在实施减肥计划,每天早上只喝一杯脱脂牛奶,加上麦片,两个鸡蛋的蛋白,把蛋黄扔掉她觉得可惜,可是女友们都这样做,说这是减肥的重要条件。
趁草草洗漱的空当,上官云锦赶紧浏览一下草草班级的微信群,看看有没有老师或家长的提醒。草草上高一,过了暑假就高二了,群里的信息铺天盖地,她生怕错过重要信息,好像自己的一个闪失就会耽误孩子的前程。现在孩子卷,家长也卷,只不过家长的卷是在暗中进行的。
草草穿上那身蓝白相间的校服走出门,每每这时,上官云锦有说不出的骄傲。在北京,最时尚的地标是国贸CBD商圈,国贸的年轻人穿着打扮绝对是国际级别的,但是在这个区,人们的审美绝对与CBD不同,没有人会注意你穿的是Prada还是阿玛尼。在地铁站和公交站,那些穿着蓝白相间“XX附中”校服的孩子,才是最勾人眼神的,那些走在身边的妈妈,都会引来羡慕的目光。
因为是本校二代,顺理成章,草草从附小一直上到附中的初中部,考高中就要靠实力了。这所附中的高中部每年高考排名都位于全市前端,被清华北大录取的人数有二三百之多,国际部也每年都有美国大藤校的offer翩翩飞来,成为学生和家长趋之若鹜的目标,似乎进了这个附中就等同于进了“清北”或哈佛牛津。附中所在的大学本来也是全国著名的985,排名很好,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清北”成了学生和家长眼里的唯一和唯二。遥想当年,吴海洋的分数也是够北大的,但是那个时候没有这么卷,吴海洋家在遥远的岭南,他的父母不识字,他的老师只知道这所大学有一个著名的同乡教授,叫黄元壕,就作为第一志愿给吴海洋报了这个学校,黄元壕在中文系。
黄元壕就住上官云锦家楼上。黄教授是国内明清文学研究的专家,他以研究汤显祖的《牡丹亭》而著名。但是上了大学的吴海洋,逐渐有了自己的判断标准,他实在不喜欢明清两朝,他爱极了唐宋,于是就考了上官云锦父亲的研究生。
命运通常是被安排好了的,否则怎么会有女儿吴小草。
和吴海洋结婚以后,上官云锦曾经两次怀孕,都在三个月内出现胎停,也就是说,孩子在子宫内胎心停止,上官云锦做了两次刮宫手术,那种痛苦无法用语言描述。第二胎发现胎停时婆婆坚决不让她做手术,婆婆的观点是B超不准,万一是个好孩子呢?她说从前也就是她年轻时并没有B超,也不知道胎心啥的,孩子不都好好地生下来了?她那斩钉截铁的样子,让这对小夫妻也开始怀疑B超的正确性。就是,万一医院错了呢?万一是个好孩子呢?直到三个月,B超显示还是没有胎心,医生威胁说时间再长孕妇有危险,于是两个人偷偷去做了手术,躺在手术台上的那一刻,上官云锦发誓再也不要孩子了,下辈子也不再做女人。
但是,就在两口子对孩子彻底死心的时候,也就是他们结婚十年以后,草草来了,居然来得一路坦途,好像是对妈妈之前受苦的回报。没有孕吐,没有任何不适,虽然是高龄产妇,上官云锦生孩子那天却也顺顺当当。抱了孙女的婆婆一定要给孩子取名“小草”,说是名字越贱孩子越好养活,他们农村经常给孩子取一些下贱的名字,什么狗剩、愚娃、栓柱之类的。尽管上官云锦不喜欢也不迷信,但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她不想被一语成谶。
草草在后来的日子,又让上官云锦吃尽了苦头。先是牛奶过敏,然后是鸡蛋过敏,最后发展到小麦过敏,也就是说,草草不能吃任何面食。上官云锦要想办法买米粉,找避开小麦的各种食物,仅仅寻找这些食品,就让上官云锦崩溃。她看到别人家的小孩那么好养,欲哭无泪,不知道自己前世作了什么孽。
上官云锦在这所大学的出版社做编辑,本来事业处于上升期,但是照顾孩子的难度却比一般母亲费劲几倍,提心吊胆挨到女儿的青春期,突然所有的过敏症状莫名其妙消失了,上官云锦高兴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但是,生活就是这样周折反转,草草如愿考进附中的高中部,突然因为分班考试的失误而陷入焦虑状态,有时正在上班的上官云锦突然接到草草电话,就要马上放下手里的工作赶到学校接草草回家。草草不肯去看心理医生,上官云锦就自学心理学,每天做女儿的情绪辅导师,小心翼翼地陪伴。日复一日,领导也同情上官云锦,就不再要求她进步,培养对象也转移到了别人。但是领导最后却说了一句让她窝心的话:上官云锦,其实你比吴海洋有才华,可惜了!
这句话让上官云锦失落了很多天,但是她转而一想,如果孩子出了问题,她自己再优秀有什么意义呢?况且吴海洋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有望提升为文学院副院长,他的讲座视频在网络上传播甚广,现在风头无两。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曾经比翼齐飞的夫妻俩,默契地过渡到以吴海洋为主了,尽管谁也没说过必须有一个人做出牺牲。上官云锦的妈妈说,你是女人,这个问题上,你要做出牺牲。我不!嘴上这么说着,但是行动上,上官云锦从为自己收集专业资料,渐渐地,都变成了给吴海洋提供各种信息和见解。
每当有吴海洋的学生来,她也会发表自己的一些见解,她发现学生们似乎很爱听她讲话,尤其是女学生。他们的房子一共有三个房间,一间给草草,一间是他们的卧房,另一间带阳台的是两人的书房,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书房仿佛成了吴海洋独自享用的甲板,他在这里闲庭信步,眺望专业知识的海洋。慢慢地,吴海洋的书籍就像涨潮的海水,日复一日把上官云锦的书籍都淹没了;慢慢地,她已经不知道哪些书是她的了,连她自己,也眼看着自己的学识和能力仿佛是那些流沙,被一阵一阵的海浪冲走。遥想当年,她多么热衷于英国女作家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间》。
本来他们已经在五环外买了大房子,她和吴海洋分别都有自己的书房,不过他是大的带阳台的,她自己是小的,她也非常非常满足。上官云锦认为男女平等不一定表现在表面,她还是觉得男人的面子很重要。相反,如果给自己大书房而吴海洋是小书房,就感觉不对劲儿,怎么不对劲儿,她也说不上。但是,随着孩子上幼儿园和小学,他们只能跟父母置换到校园这套老房子里。这三间房都很小,小到卫生间里一冲淋浴,马桶都是湿答答的,可是,吴海洋是高兴的,他在校园里上班方便不说,女儿能比别的孩子多睡多少觉啊。
但是每当看到在讲台上或者电视上侃侃而谈的丈夫,她自豪的同时,心里又有些许失落,尤其有些观点是她提供给吴海洋的,那种失落竟然平添些许嫉妒,让她备受折磨。
四
上官云锦落寞地坐在餐厅,吴海洋十点钟有一个会,也走了,走之前照例拥抱了她一下,她有一点怪怪的感觉,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她疑心的怪,还是吴海洋的怪?她分不清。心里有点不舒服的感觉,说是恶心吧,还不完全,她看着桌子上的盘子和碗,盘子里面两粒蓝莓像两只眼睛瞪着她。
那张A4纸就像大海里的白帆,飘飘忽忽,若隐若现。她感觉自己也像一叶孤帆,在苍茫的大海上漂来漂去。
她把盘子里的两只眼睛吃到嘴里,收起盆盆碗碗,送到厨房,嘴里有酸酸甜甜的感觉。
刚刚打开水龙头,就听到楼上有撞门的声音,然后就是蹒跚下楼的脚步声。她冲动地想打开门去告诉老太太:拜托您不要在凌晨打电话,这是扰民!但是,她觉得嗓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酸酸甜甜的。她轻轻走到门口,眯着一只眼睛从猫眼往外看,老太太侧着身,背着一个写着某某会议的蓝色布袋子,一只手扶着楼梯扶手,单条腿一下一下往下迈。
上官云锦准备拉开门的手,收了回来。
想起夜里拿墩布捅天花板的那个人,是自己吗?对应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人,上官云锦觉得自己像一个身强力壮的蒙面大盗。
对于自己,有时她也很愤懑,中文系研究生毕业的她,温婉,典雅,可是有什么用呢?把自己当成女知识分子架起来烤,很累。现在她不想背负这个虚伪的壳了,这难道也属于“知天命”的领悟?她现在也想随心所欲,她似乎也品尝到了一点点随心所欲的甜头,这个更年期,就是给了她一个随心所欲的理由。
楼梯的声音消失了,转到窗外,拖拉拖拉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她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是那个A4纸的白帆启发了她,难道,她不可以按图索骥?
五
上个周五下班早,她回家的路上买了菜和新鲜的五花肉,准备好好做一顿饭,尤其是红烧肉,吴海洋最喜欢吃“上官牌”红烧肉,他最近忙于论文的写作,每天都要熬夜,草草也爱吃红烧肉,这一点父传女承。上楼过了楼梯拐角,她就看到自己家门上贴了一张折纸,是A4纸折成了四折,用透明胶带粘在门上。小区常常有居委会的通知或者是电费水费缴费通知,但那些都是明目张胆地展开贴着,这个四折的A4纸显得鬼鬼祟祟见不得人的样子,她赶紧揭下来,进屋,却没有迫不及待打开,而是挂上包,把鞋放到鞋架上,洗了手,坐在餐桌前。她想了一下:会是什么呢?然后慢慢打开。不知道为什么,她想起《史记》中的“图穷匕首见”——
展开A4纸,一排大大的宋体字:某人有情况。
那股潮热开始袭来,每一个毛孔都在冒泡。她第一感觉是:吴海洋出轨了。但是,她马上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琢磨这句话:“某人”是谁?“有情况”是什么意思?这句话有些似是而非,哪个角度理解似乎都可以,这个“情况”,是感情情况?还是工作情况?
上官云锦是个敏感的人,如果感情有情况她怎么会没有一丝觉察?他们在一起二十六年,几乎朝夕相处;再有就是工作情况了,工作会是什么情况?现在吴海洋在文学院副院长的公示中,任何事情都有不确定性。
她有些不安,但是她也没有告诉吴海洋,为什么她也不知道,那几天她悄悄观察吴海洋,似乎看不出什么变化,她想再等等,等什么,她也不知道。
再有,会不会贴错了门?这个“某人”没有指名道姓,怎么知道就是吴海洋?
现在她要解决的是楼上的噪声问题,迫在眉睫,她已经好几夜没有睡好了,必须采取行动了。她到吴海洋的书房打开电脑,打出几行字:
“老师您好,这个楼的隔音不好,您每天凌晨打电话的声音影响邻居休息,尤其是那些上学的孩子,恳请您调整一下打电话的时间好吗?谢谢您!”
打印出来看了一遍,她把“尤其是那些上学的孩子”删掉了,她心虚,怕老太太知道是她写的,又在“老师”前面加上“亲爱的”。这个感情牌是她从微信上面学会的,“亲爱的”这个称谓,在微信上已经是一个流行的符号,没有更多感情意义,但是对于楼上的老人家,分量应该是不一样的。
她把打印纸叠成四折,剪了一条透明胶带粘在一角,打开房门,听了听楼里,阒寂无声,她飞快跑上楼,粘在门上,再飞快跑下楼。
关上门,她的心咚咚咚蹦个不停,她觉得有生以来第一次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充满了愧疚,还有一种完成一个高难度动作后的解脱。
晚上,上官云锦不经意又似乎有意用余光瞄吴海洋,看不出什么异常。她突然有想看他手机的冲动,然而找不出理由,这成了一个巨大的难题。他们从来不看彼此的手机,在他们的观念里,这是对彼此的尊重,他们非常默契,以文明的知识分子自傲,这份信任,是深刻在骨子里的。
但是今天晚上,上官云锦突然怀疑起了自己,那些信任是真是假?她甚至觉得丈夫的一切都是可疑的:他手机不离手,连上厕所都拿着,让她没有接近的机会。她在回想,以往是不是都是这样?好像一直是,自从有了手机他们不都是这样的吗?为什么现在开始怀疑了?有怀疑就好像是真的了。但是怀疑能够证明什么?难道这几十年都是假的?
“草草的同学都在找留学中介,我们也要抓紧了。”上官云锦在晚饭的时候说。为了减肥,她只喝一瓶酸奶。
吴海洋说,你们娘儿俩定就行了。
“好多同学找的是老外办的中介。”草草说,“就是太贵了,要三十万。”草草的声音怯怯的。
“没必要。”吴海洋果断地说。
上官云锦说:“还有更贵的呢,八十万。”
“你出得起吗?”吴海洋从眼镜后面瞪着她,他的眼白多于黑色的瞳孔,上官云锦似乎看出一丝陌生。
“出是出不起,但我可以去听他们的讲座呀,我善于比较,能对比出别的机构的优劣。”
吴海洋笑了,对草草说:“你妈不愧是学霸出身,不做学问可惜了。”
上官云锦突然就阴下脸来:“但凡你能管一点家,我都不至于……”
看到吴小草脸上的变化,上官云锦闭了嘴。因为分班考试失误,草草没能如愿进入实验班,以至情绪崩溃在家休学了三个月。复课后的草草说不在实验班就进不了北大清华,所以她要改到高中国际部,打算出国留学。这个节骨眼上,能回归学校正常上学,夫妻俩已是谢天谢地,他们知道,高一年级有几个孩子已经彻底退学了。
青春期,这几个字让上官云锦恨得咬牙切齿,想想自己小时候哪有什么青春期;可是母亲说她们当年也没有更年期呢,唉,母亲说,都是不愁吃喝的好生活闹的。
吴小草的目标是美国的常青藤大学“哈耶普斯麻(哈佛、耶鲁、普林斯顿、斯坦福、麻省理工)”。上官云锦知道,就像高考生的目标是“清北”一样,“哈耶普斯麻”,是所有“美本”(美国本科)申请的孩子和家长的梦想。
六
这个凌晨,上官云锦照例在三点钟醒了,楼上却鸦雀无声,她的A4小白帆果然见效。知识分子就是不一样,有教养,有格局,她突然佩服起老太太了。
但是她的心却安静不下来了,她写给楼上的A4小白帆收效神速,立竿见影,而自己收到的那个A4小白帆呢?她想自己在贴字条时的那番纠结,那么给自己门上贴字条的人是什么心态呢?
上官锦云无数次想把吴海洋弄醒,但是看他睡得那么香,等明天吧!好像无数的白天她都没有寻到机会问。从早忙到晚,她感觉比照顾小baby都要累,每当她到办公室,坐在桌子前,喝一杯茶,就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舒坦。
吴海洋现在不仅仅在大学授课,还经常在电视台的大众讲坛上讲课,他讲课风格特别接地气,把唐诗宋词讲得荡气回肠又通俗易懂,备受老百姓喜爱,简直成了“网红教授”。他现在风度翩翩,越来越稳健和自信,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被称为“凤凰男”的小伙子。
这几天吴海洋又出差,家里安静异常,正好上官云锦要赶一部书稿,便把稿子带回家来审。那天上午,她正全神贯注看稿子,突然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谁?她警觉地问。吴海洋不可能突然回来,草草在上学,她赶紧过去看猫眼。
猫眼放大了眼前的镜像,白花花的头发晃动着,显然是在用钥匙使劲地捅着门锁。上官云锦打开门:“闵老师……”
老太太愣了。上官云锦发现她的眼睛里有浑浊的白内障,但是不妨碍流露出来的眼神很明亮。
“您走错门了。”上官云锦柔声笑说。
“错了?”一身老式褐色西装托着一张有点矜持的脸。
“是的,错了,您住楼上。”
“这是几楼啊?”声音有了一点柔软。
“这是二楼。您老人家住三楼。”上官云锦用手指着楼上。
“怎么会错呢?”她将信将疑地试图越过上官云锦的肩头往上看。她太矮了,只能望见吊灯。
“要不您进来看看?”上官云锦侧过身,闵老师有点不好意思,抬头看着上官云锦,眼神里似乎有点期待。
“进来吧!”上官云锦用手去搀扶她,发现她的袖管好空,心想这么瘦的老人家,怎么嗓门那么大呢。
“哦,这是你们家。”闵老师肯定地点点头,“您是……”
“我是上官老师的女儿。”
“哦哦,我知道了,我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
两个人就这样开始叙了起来,从父辈说到晚辈,说起草草准备出国留学,两个人突然有了共同话题。闵老师说,当年把两个女儿送出国,觉得是明智的,但是现在,黄教授病在床上,就感觉离孩子太远了。
“您就这么一个女儿,要三思。”
老太太用了“您”字,老北京的字正腔圆,加上语重心长,上官云锦领会了,也只是领会而已,她感觉自己已经没有能力主宰什么,只能被推着走。
上官云锦把老人家搀扶上楼,闵老师拿出钥匙,顺利地开了门,有些羞涩地说:“真是不好意思,乱捅您家的门。”
“没事的,以后有事您尽管找我。”
“您等一下。”闵老师急急忙忙换上拖鞋走向阳台方向。上官云锦想起十几年前自己装修房子时,因为给阳台上护栏,工人不小心把阳台顶棚震出裂痕,当年闵老师气势汹汹指责她的样子,跟现在步履蹒跚的老人判若两人。
上官云锦站在门口等着,她看到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照片,阳光明媚,一个年轻女子,梳着翻花卷发,身穿列宁装,翻出白领子,一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少女的蓬勃朝气。旁边坠有一幅竖题的狂草卷轴:“不在梅边在柳边。”一看字体,就知道是本校著名书法家颜固先生的墨宝。
毕业于中文系的上官云锦知道,“不在梅边在柳边”是一句著名的唱词,出自明代汤显祖的《牡丹亭》。剧中男主人公柳梦梅,梦中见梅树下立一位佳人;女主角杜丽娘则梦见一书生手持垂柳前来求爱,两人在牡丹亭畔幽会。从此杜丽娘一病不起,她在弥留之际要求母亲把她葬在梅树下,连同自画像一并埋入,她在自画像上题诗:“不在梅边在柳边。”柳梦梅赶考途经牡丹亭,偶然发现杜丽娘的画像和题字,确认她就是梦中的女子。杜丽娘的灵魂在牡丹亭与柳梦梅重逢,两人跨越生死相爱,杜丽娘起死回生,与柳梦梅结为连理。
上官云锦早就听说黄老研究《牡丹亭》到痴迷状态,是国内此项研究首屈一指的大家,但是黄教授身体不好,妻子为了照顾他,几乎放弃自己的事业。
里屋的床上发出苍老的咳嗽声和含混不清的问话。只听闵老师大声说:“我马上就回来啊……”
闵老师捧出一盒巧克力:“拿去给孩子吃。”还略带神秘地说,“这是美国的。”
上官云锦躬身道谢,下楼回家。她看那包装盒估计过期了,找到保质期一看,果不其然。她想老人家还不知道,现在哪个国家的巧克力在国内都能买到。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