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少衡,祖籍河南林州,1953年生于福建漳州。福建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海峡之痛》《党校同学》《地下党》《风口浪尖》《铿然有声》《新世界》,中篇小说集《秘书长》《林老板的枪》《县长故事》《你没事吧》等。
1
手机在会议桌上震动。秦之铸一看来电显示是“李森”,心知不好。
他抓起手机,离开座位,快步朝大门走,边走边按接听键。尽管不可能在会场里接听电话,却得这么办,因为李森性急,晚接通便是找骂,特别是在今晚。
李森口气很不好:“干什么呢?乱七八糟的!”
他一定是听到了电话里传来的哄笑声,还有歌声、口琴声,众声喧哗。
秦之铸报告称:他刚走出大楼顶层会场,联欢会正在里边进行。
“联欢?”
“迎新春啊。报告过的。”
“有吗?”
这个问题没法正面回答。李森可能一时忘记了,也可能装作忘记了。但是秦之铸不宜直接揭穿,只能不卑不亢,转移方向。
“李副有什么重要指示?”秦问。
没有重要指示,只有抱怨:“吵死了!”
“您回办公室了?”
“不回办公室干什么去?让我到大桥头捡垃圾?”
不能跟他争辩,秦之铸只能继续转移话题:“领导要不要上来与民同乐?”
他不吭声,好一会儿才交代:“小点声,别太闹。”
“明白。”
对方把电话挂了。
秦之铸回到会场。此刻小舞台上是信息科节目,三个小伙子两个姑娘共十个眼镜片,近视度数总和力压场上各单位,唱歌却一般,集体跑调,难得地把一首《草原牧歌》唱出几分周杰伦味。应当说年轻人嗓门并不算特别大,即便有麦克风加持,噪声分贝也不算太高,问题是场上与会者近百名,他们与演出者的互动才厉害,无论是鼓掌还是喝倒彩,在有限空间里都堪称“地动山摇”。此刻让大家“小点声”可能吗?这是联欢会,不是报告会,不能要求大家以耳语喝彩。想做到“别太闹”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即刻终止,各回各家,这可以吗?秦之铸无法作此决定。本会场里进行的不是即兴卡拉OK比赛,是市政府一年一度的新年联欢。这一活动类似“团建”,有总结旧年、展望新年和增强单位凝聚力之效,以往大都在元旦前举办,今年因为一些工作安排冲突,市长决定延期到元旦后。今晚联欢开始前,市长和分管副市长曾亲临现场,分别讲话以示重视。领导百忙,坚持“与民同乐”有困难,看了两个节目后两位相继离场去处理紧急事务,留下秦之铸坚守岗位。秦是副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由于秘书长去省委学校学习,这一摊子尽归秦之铸料理,从热烈鼓掌到“小点声”都是他的事。李森官大,常务副市长,应为本次联欢会隆重邀请的领导,约一小时前,秦之铸还特意请示过李,问他能否抽空出场?李森当场讥讽:“我有那么闲吗?”火药味十足。此刻李森假装忘记,拿“吵死了”责难,秦之铸有什么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同时设法“小点声”。
他吩咐手下一位副主任安排两个人,悄悄把会场朝北一侧的窗户都关紧,务必随时盯住,随开随关。
“有点热啊。”副主任面露难色。
“克服困难。”
今年适逢暖冬,气温偏高,联欢会场人多,热气腾腾,开窗通风确有必要。窗子一开当然格外传声,会场位于政府大楼顶层,往下一层便是市长们的办公层,近在咫尺,会场上的动静对楼下有影响。幸而是在晚间,特别是在今晚,领导们知道楼上在干什么,他们未必都去大桥头捡垃圾,却大多不在办公室,只有李森例外。市长们的办公室后窗一溜朝北,与楼上会场北侧窗户垂直距离不超过两米,关闭楼上北窗,可以略减会场噪声下传,能减弱到什么程度,还会不会把李森“吵死”就不得而知。
十分钟后是综合科的二胡独奏,表演者为该科副科长。这种节目创造的噪声分贝比较小,不吵人,问题是场上观众未能像身处维也纳歌剧院那般屏息静气欣赏演出,他们一边看节目,一边交谈、说笑,声浪力压二胡。
突然间现场噪声骤减,几秒钟内竟至鸦雀无声。台上演奏者震惊,情不自禁扭头回看,二胡声戛然而止:有一个人出现在演出台一侧的会场大门口,是李森。他把原本紧闭的会场门用力推开,一动不动,板着一张脸,站在那里扫视会场。场上哪一个不认识这位?有几个不怕他?仅从一片安静便可判断。
坐在观众席前排的秦之铸在第一时间发现了状况,没待他反应过来,李森便在大门边远远伸出右手,食指朝他勾了勾:“来。”
秦之铸站起身,匆匆离开座位,大步往门口走,像一条咬了钩被拖上岸的鱼。
李森又拿右手指了指台上的二胡手,发布第二条指示:“你,继续。”
他掉头走出会场大门,秦之铸紧随,顺手把大门关上。几秒钟后里边又传出二胡声,演奏从头开始。观众似乎安静多了,大家回过神来,也许在交头接耳,却不敢大声喧哗,因为李森可能还在外头。
他和秦之铸确实没离开,就站在会场门外楼梯转角,这里一侧是大窗,一侧就是下行楼梯。李森却没急着收拾秦之铸,因为他的手机恰好响铃。当着秦的面李接了电话,没待对方说话,张嘴冒气:“打什么电话?不是都跟你说了?”
对方叽里咕噜,应当是在分辩。
“你不明白吗?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有这条命不会少你一分钱,没这条命也一样。你怕什么?别再找上边领导打电话了,累不累啊?”李森不耐烦。
对方又是一番说。
“你两条腿这么长?眼睛还挺亮?”李森说。
对方叽里咕噜,李森不听,干脆打断,称自己不在办公室,正在路上,去大桥那边。他办公室的电灯真的亮着吗?见鬼!难道电灯泡成精了,自行亮眼?李让对方不要在他办公室外边瞎等,赶紧走,该干吗干吗去。
他把手机关了,回头瞪了秦之铸一眼。
秦之铸还是以不变应万变,不卑不亢:“李副有什么指示?”
李森不吭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给自己点了一支,还夹着烟向秦之铸比画了一下,没说话,意思却很明白,示意秦要不要也来一支?
“谢谢。我不……”
“抽。”李森下令。
于是秦之铸从李森的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拿李的打火机点着。
这个角落允许抽烟,墙角小方桌上摆着一只烟灰缸。秦之铸本人并不抽烟,需要的时候也能点一支,只是摆个样子,从不往喉咙里吸。此刻李森逼他抽烟比拉下脸训斥要好,至少有助于调节气氛,减少李大发雷霆的可能。从刚才旁听的电话交谈,秦之铸断定李森应当是烟毕即行,不会在这里久站。李在电话里声称自己正在前往大桥,以此为由驱赶一个守在他办公室门外的求见者,这当然是托词。如果李只是到办公室拿一包烟,紧接着拟往大桥,他无须抱怨“吵死了”还打上楼找碴。但是在他驱逐求见者之后,有可能改主意不再待在办公室,以免求见者不嫌累,杀回马枪。说来那位求见者也是运气不好,他只要提前两分钟,就能把李堵在门里,而不是只看到办公室里的灯光。此刻秦之铸无比盼望李森丢下烟头立即离开,那就无须担心会场吵了领导,一溜紧闭的北窗即可打开通风,为此哪怕再被李森骂几句,无妨。
两人站在窗子边抽烟,谁都没有说话。忽然一阵哄笑爆发,穿过紧闭的大门从会场里传到了外头。李森朝秦之铸一瞪眼睛:“又怎么啦?”
秦之铸不正面回答,只说办里这些干部工作任务重,平日里紧张繁忙,有机会让他们放松一下,也属必要。
“是吗?”李森立刻找碴,“我也有必要吗?”
“不敢说。”
“为什么?”
建议领导放松,也让大家跟着轻松一点,那肯定找骂。建议领导别那么干,始终板着一张脸,也同样挨骂。
“什么话!”李森果然就板起脸。
会场里边“哄”的一下,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李森把手中的烟头在墙角烟灰缸按灭,发布新指令,仅两个字:“进去。”
他把手上抓着的那包烟顺手往秦之铸手里一塞,用力推开门,抬腿走进了会场。如同此前他突然出现,会场上顿时一片安静,包括台上表演节目的两个年轻干部。李森没理会大家,径直走到前排正中位置坐下,然后才指着表演者下令:“来。从头。”
两个表演者面面相觑。秦之铸在一旁赶紧发声:“别紧张,按领导指示办。”
他还指挥大家鼓掌,热烈欢迎李副市长光临,预祝新春联欢圆满成功。
台上两位表演者出自工业科,其节目《恰粉》为小品。这个节目实为抄袭,模仿多年前朱时茂陈佩斯表演的一出著名小品,不同的是人家当年在中央电视台春晚舞台上表演吃面,两位年轻人则在眼下本部新春联欢里“恰粉”,本地土话管吃叫“恰”,“恰粉”就是“吃米粉”。两位年轻人的模仿惟妙惟肖,特别是模仿陈佩斯的那位颇有表演天分,恰好也姓陈。李森突然光临,年轻人有心在全场观众特别是市领导面前表现突出,表演格外夸张卖力,一碗接一碗“恰”,吃相从贪婪饕餮到痛苦不堪,场上笑声四起,掌声不尽,持续不绝。
李森居然看进去了,先是面露笑容,继而拍桌子:“不错!”最后大笑:“好!”
群情振奋之际,突然他往桌面上一趴,不省人事。
120急救车迅速赶到,李森被送到市医院抢救。事实上抢救只属事后关怀,他在被抬出会场前已经死亡。
2
当天晚上,李森在会场上出事只是后果,此前还有一场,那是前因。
当时是傍晚六点半,秦之铸在顶楼会场做最后检查,检查内容包括环境布置、场地卫生等。联欢会一小时后开锣,市长和分管副市长已经答应到场,尽管都说只能讲个话露个面以示关怀重视,毕竟领导光临,马虎不得。检查中,卢汀给秦之铸打来一个电话,传达李森指示:“请您马上来一下,在附属楼。”
秦之铸心知不好。
卢汀是政府办副主任,负责后勤事务,包括机关食堂管理。当晚李森接待客人,需要安排一桌工作餐,由于是内部接待,不安排在宾馆或酒店,只放在机关食堂做,安排一个包厢。事前李森曾交代身边工作人员告诉卢汀,由于客人比较重要,菜不能太随便,最好还能给点喝的,不能都上白开水。
“你让他们安排果汁吧。”秦之铸说。
“听那意思,只怕不是要果汁。”卢汀请示,“能安排点酒吗?哪怕啤酒?”
秦之铸没松口:“你给李副市长解释一下。”
卢汀支支吾吾,感觉为难。
“只能这样。”秦之铸要求,“好好解释。小心点,李副脾气大。”
“听说最近特别凶。”卢汀担忧,“我怕对付不了。”
“咱们干具体工作的,对付不了也得对付。”秦之铸不松口。
按照本市规定,除了特殊接待,例如外事或者表彰接待之外,通常不能上酒。李森作为副市长,他当然清楚,所以并没有直接点酒,只是指示“不能都上白开水”。如果卢汀为李森的客人安排一点酒,李当会欣然笑纳。但是这种事没那么简单,有时候就像高压电一碰就死,卢汀哪敢自作主张,必须请示秦之铸。秦之铸也不能自作主张公然违规,只能要求卢“解释一下”。卢汀在现场肯定要做解释,解释时当然会提到已经请示过主任。于是就轮到秦之铸“马上来一下”。
秦之铸赶到主楼后侧附属楼机关食堂,本次接待用餐已经剪彩动筷,李森在包厢里陪客,仅卢汀在外头走廊等候。卢比较沉不住气,一脸煞白,一头汗,看到秦之铸到达才松了口气,随即转身,要进包厢去请李森,被秦之铸一把抓住。
秦先私下了解情况。李森说什么了?为什么让秦马上来?难道白开水不行,果汁也不行?这一了解清楚了:李森绝口不提饮料,无论白开水还是果汁,他发火是因为卤水拼盘。通常工作餐接待并不需要拼盘,卢汀考虑李森这么重视,亲自接待,不能在酒水上让李满意,至少加一个拼盘略示弥补,聊表心意。不料李森根本不领情,拼盘作为头道菜刚端上桌,李便起身离开包厢,把卢汀叫过来厉声训斥,还命卢立刻打电话给秦之铸,让秦马上来。
“他说,这是喂鸟吗?够塞牙缝吗?”卢汀报告。
原来李森不是拒绝加菜,是嫌其量少。卢汀感觉委屈,因为他特意让食堂管理员安排一个最大号拼盘,分量足够。如果这么一大盘只够塞牙缝,那条牙缝得是非常非常雄伟,只怕河马才有,人的嘴里哪里放得下。
这时候无须计较人与河马,李森不过是借题发挥,只要他想发作,即便扛一头牛上桌,他也可以指责该物不比牙缝宽多少。话说回来,如果是平常接待,哪怕客人是外商或者省里部门领导,李森不太可能拿牙缝说事,今晚这批客人例外,比较特殊,特别重要,因此提法有别。
当晚参与工作餐接待的一桌共十二人,除李森,另外十一位都来自大桥工地。
在本市,所谓“大桥”约定俗成,指的是中山大桥。本市市区临河,河为南北流向,河上有六座大桥沟通东城与西城,其中最靠近市中心的中山大桥历史最长,扼于市区陆路交通主动脉上。这座桥建成后曾数次重修,最近的一次提升改造于两年前完成,当时政府投入巨资,预计改造后可满足日后十年的通行增长需求。不料只过两年,该大桥又成了工地,因为一起意外:有一艘大型运沙船停泊于上游锚地,由于夜间变天,风又大,驾驶人员失职,凌晨时分船只脱锚失控,借风顺水冲向下游,正面撞击一公里外的中山大桥桥墩,于猛烈冲撞中解体沉没。由于运沙船是满载,急流强风助推下动能巨大,冲击力堪比炸弹,无比坚固的大桥墩虽未被彻底撞垮,却还是崩开一个大豁口并发生倾斜,桥墩上边两侧桥面大段开裂塌陷。幸而事故发生于凌晨,当时没有车辆通过,避免了人员意外伤亡。十几分钟后这座大桥被封锁,交通就此中断。由于该桥在本市城区交通中地理位置特别重要,中断运行立刻带来巨大混乱,抢修并迅速恢复通行成为一大紧迫任务。李森负责这项工作,一段时间里“大桥”成了他口中最常使用的高频词,今晚亦屡屡出现。
没待卢汀多说,包厢门忽然打开,李森举着手机从里边走了出来,边走边说。一眼看到秦之铸,李即把手机先捂住,指着秦喝一声:“站住。不许动。”
秦之铸嘿嘿,两手一举,表示投降。
李森跟手机说了两句,命对方另外再联系,然后关机,准备收拾秦之铸。不料秦争取主动,抢先发言:“李副市长百忙中能安排点时间吗?”
他眼睛一瞪:“干吗?”
秦之铸提到当晚的机关联欢,询问李能否拨冗参加?
“我有那么闲吗?”李森问。
“接待结束后抽空去看一看?”
李森把手一摆:“不看。”
他告诉秦之铸,此刻他在考虑大桥怎么办。万一工期拖延坏了大事,肯定得抓几个人从工地扔进河里,去跟沉在水底的运沙船一起过年。秦之铸要做好准备。
“行。”秦之铸回答,“按领导指示精神办。”
“你还挺能沉得住气嘛。”
“向领导学习。”
“记住我的话:时到花便开。”
他也不多说,随即转身走回包厢,把特地召来听训的秦之铸和卢汀丢在外头。
卢汀请示此刻该怎么办?或者再上一个卤水拼盘?加大份的?秦之铸批评:“不要。别以为他们真是河马。”
他命卢火速找个人来,要一辆电动自行车。眨眼间卢便从食堂员工中抓出个年轻人。秦之铸命年轻人马上骑车到机关住宅小区跑个腿,随后秦给自己的夫人打了个紧急电话,命赶紧准备。秦家所在的机关住宅小区与政府大楼只隔一条马路,来去方便。也就十分钟左右,跑腿的年轻人拎着个袋子回到了机关食堂,里边却是两瓶白酒,五粮液。秦之铸命卢汀赶紧处置,为防止不良影响,不能原瓶上桌,需要马上拆开,换包装,拿空矿泉水瓶分装,然后送进去,供李森及客人们饮用,就说是“散装白水”。
卢汀大惊:“这可以吗?”
“听我的。”
秦之铸匆匆离开附属楼,赶回主楼这边。联欢即将开锣,此刻拖延不得。
十几分钟后卢汀来了电话:李森对“散装白水”表示满意,笑逐颜开。但是他还把卢汀叫去追查,找茬,问农夫山泉怎么是这个味道?哪来的?机关食堂怎么有这东西?他点名农夫山泉,是因为“散装白水”用该品牌矿泉水空瓶分装。卢汀不知道怎么回答。李森又追问冒牌矿泉水姓卢还是姓秦?卢汀不敢冒领,承认该产品确实姓秦。李森说,你们秦主任家私藏的“白水”好极了,该不该查一查出处与数目?或者改个做法:拟在大桥维修如期完工恢复通行时办几桌庆功晚宴,可能得有十桌。到时候不需要卤水拼盘,只要秦氏冒牌矿泉水。李让卢汀通知秦之铸,命秦及早准备。
“这可怎么办呢?”卢汀着急。
“领导那是幽默。”秦之铸自嘲,“咱们首先要学会正确理解。”
不料晚餐毕李森又回到办公室,居然就“拨冗”来到顶层并殉职于联欢会场。
3
当晚事发突然,秦之铸是联欢活动主管,现场职务最高者,自当承担应急之责。他除了命人立刻召唤120急救车,还立刻命梁医生现场紧急施救。梁医生供职于机关卫生所,该所为市医院派驻于市政府大院,方便机关内轻微病患开方取药打针抽血,不处理大病。市政府机关管理部门为该所安排工作场所,并将其作为挂靠单位管理,因此梁医生和一位护士当晚都在联欢会现场。李森倒地不到一分钟就得到专业救援,可惜即便如此及时快捷,也已无力回天。
在梁医生等人现场紧张施救同时,秦之铸下令晚会终止,除留下几个应急协助人员,其他人立刻全部有序撤离。这是必须的。事发突然,人命关天,这还联欢个啥?现场人多无益,乱哄哄帮不上忙,弄不好还会添乱,造成不良影响,且这种时候也需要保护好现场。救护车赶到后,李森被用担架抬出顶楼,乘电梯下行,直接送市医院急救室。秦之铸的车与救护车同时到达,一路上他不停地打电话。李森的夫人接到报信后于第一时间赶到医院,随后市长也亲自赶来,但医生已正式宣布李森死亡。当夜秦之铸一直待在医院应急,直到凌晨。
整个救援过程中,有两个细节需要重点说明:一是秦之铸命会场众人撤离,宣布保护现场时,现场已经一片混乱。李森是突然出事的,先是一头扑到桌上,而后身子迅速塌陷歪斜,滑倒于桌下。会场第一排领导席有桌有椅,桌上有瓷质大茶杯,李森面前的茶杯刚给倒上热茶水,李倒地时胳膊碰到茶杯,茶杯倒在桌上,热茶水“哗”地倾出,浇到李的身上和地面。坐在一旁的秦之铸手疾眼快扶住茶杯,没让它落地砸到李,身边众人一起围过来,七手八脚要去扶地上的李森,有懂救护者高喊先不要动,秦之铸即命大家后退并急召梁医生,然后才想起要保护现场。另外一个细节则发生在医院:李森的夫人赶到医院时,李还在急救室里。李夫人姓韩,供职于市气象局,是一名工程师,人称“韩老师”。秦之铸向韩报告了情况,然后与韩一起被请进急救室,听医生宣布病人死亡。当时韩震惊、木然。秦之铸请她节哀,称李是在联欢会现场大笑时突然倒地,走得没有丝毫痛苦,尽管于亲人非常不幸。秦提到可能需要确定死因,必要的话得做尸检,也就是解剖遗体。韩当场“炸”了,大哭,摆手道:“不!不!”
毕竟是市级重要领导意外身亡,所有相关情况都得说明清楚,秦之铸作为现场负责人无可逃避。关于救助中现场保护问题,秦之铸特别说明,李森面前那只茶杯上有秦的指纹,那是秦无意中扶茶杯时留下。关于李森遗体解剖事项,秦承认,是否需要对李森进行尸检以确定死因并不在他职责范围内,他管不着。当时既没有哪个方面哪位领导提到此事,更没有任何人委托他跟李森夫人提起。为什么他如此自告奋勇,擅自行事?他解释称想让李夫人有个思想准备,未雨绸缪,免得事到临头手足无措。由于他的擅自行事,李夫人在市长到达医院后,立刻以死者遗属身份提出,既要求搞清其夫突然去世原因,又强调绝对不得进行遗体解剖。由于李森死亡事件未发现明显的刑事犯罪线索,加之其身份特殊及遗属的强烈要求,有关方面没有必要强行进行尸检。最终李以死亡前刻的体态与神态进入火化炉,据说笑容始终凝固于其面部。医生在医疗记录中描述了其相关症状,结语:“初定为急性心梗猝死。”
这就成了最后结论。
秦之铸向马悦介绍了相关情况,表示可以保证他所做的说明百分之二百属实。
“当然。我们只是需要核实一下。”马悦说。
马悦是市委组织部副部长,与秦之铸为同级别官员。由于不是面对领导,秦之铸相对放松,还能开点小玩笑。马悦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人,组织部干监室副主任,负责做记录,表明本次谈话公事公办。马悦找秦之铸当然不是擅自作主,是奉市领导要求,估计可能也是省相关部门要求。李森是省管干部,其死亡过于突然,外界难免会有各种议论,略有影响,有必要进行核实。李森去世前跟秦之铸在一起,此刻秦自当受到重点关注。目前李之死未涉及刑事或贪腐,暂时无须动用警察和监委人员,唯马领衔。马悦声称只是奉命做一般性了解,其实未必如他说的那么云淡风轻。因为秦之铸的说明看似天衣无缝,实有破绽。
主要的一个破绽是遗体解剖。李森的夫人在丈夫死亡后第一时间提出的强烈要求,致李森死因只能以“初定”了结。李的夫人作为亲属,丈夫意外死亡,极其悲痛之际,当然既希望追究原因又不想让丈夫被开膛破肚,这种心情可以理解。秦之铸作为局外人来提这个事毫无必要,显得特别奇怪,这是为什么?
他还是那个说法:“也就是未雨绸缪,提前做思想准备。”
“外界有反映。出事前你和李森副市长有些接触,好像不太愉快?”马悦了解。
事实上李森死亡前最后一个接触者就是秦之铸,现场有无数双眼睛可以做证。马悦用词比较委婉,所谓“不愉快”似乎太轻盈了。当天从傍晚到晚间,李秦两人之间有过几次磕碰。在机关食堂走廊,李森曾宣布考虑将秦之铸从大桥工地扔到水里,后来在主楼,李还打电话批评秦,抱怨:“吵死了!”
秦之铸承认外界反映属实。当晚因为一些具体问题,李森确实朝他发过脾气,李森那种性格,说来没什么大不了。秦称自己与李是很单纯的上下级工作关系,作为办公室主任,服务好李是秦的一项任务。以往两人间工作接触不少,但是几乎没有任何私人交往,其中一个原因是李数年前才从外地交流到本市任职,当时秦是办公室副主任,主要配合另一位副市长工作,与李交集不多。去年秦提任主任后,跟李的接触才多起来,总的相处还好,因为一些具体事项有些磕碰也属难免。无论如何,绝对不至于因为几句批评就去谋害领导以图报复吧?
马悦点头:“所以你要说明茶杯指纹。”
秦之铸称指纹不重要,茶杯里的水才重要,可以检测一下是否有毒。
“听说还有一种‘散装白水’?”
秦之铸坦然承认那些“白水”姓“秦”,实为名酒五粮液。酒没有问题。同桌十二人,其他十一人喝的都没事,至今在世,活蹦乱跳。
“酒精应当是诱发心梗的一个原因吧?”
秦之铸承认,虽然他没有参加当晚的接待,但是知道李森确实是喝了点酒,因为李身上有酒气。不是很厉害,却足以被发现。他感觉,那天李打电话抱怨,还打上顶楼联欢会场找碴,除了性格、脾气的原因,酒精也可能有点刺激。包括李看《恰粉》时兴奋、拍桌、大笑,可能酒精也起了作用。不过据秦所知,李森酒量很大,当晚接待时却没怎么喝,主要是让客人喝。因此不能把李出意外归咎于酒。
“你明知接待饮酒违规,为什么还要提供?”
秦之铸称,如果是公款饮酒,那肯定严重违规。他提供的酒不是公款购买,是否违规似可斟酌。之所以提供,除了想让李满意,也因为当晚李接待的客人确实比较特殊。据秦之铸了解,那十一人都来自大桥工地,全部是一线工人或技术人员,每一位都由李森亲自确定。李说,老板和包工头有钱赚就行了,没必要让他们来机关食堂凑热闹。大桥修复工程主体要赶在春节前完成,保证市区春运通畅,在主体完成后,还有大量配套和收尾工程需要继续做完,因此工地一线工人和技术人员今年春节大多不能回家与家人团聚过年了。李森决定找这十一人作为工地一线人员代表,在市政府机关食堂接待,既是提前慰问,也意在推动他们努力工作,按期保质保量做好工程。由于当晚接待的特别情况和客人的特殊身份,秦之铸认为不妨增加菜量,同时破例以个人身份配合,提供秦氏“散装白水”。
秦之铸一再强调李森猝死主要不是因为酒精,那么又是什么原因?秦认为是身体问题与工作压力。据了解李有高血压,服药已经数年。李那种性格,忙起来不管不顾,服药常靠夫人督促,不时疏忽。前些时候安排市领导体检,李因为事务牵扯没参加,失去了一个及时查知心脏隐患的机会。这些年李在政府班子里工作量一直比较大,承担了主要的急难险重任务,工作压力加上个性,难免脾气大,脸色差,口气硬,批评狠,格外让下属畏惧。公允而论李也是最能成事的领导。李最近脾气特别大,与眼下大桥抢修工程的压力相关。年底原本事情就多,春运在即,大桥偏出大事,抢修刻不容缓,事情千头万绪,而且常常不遂人愿。李森一再说“到大桥捡垃圾”,是什么意思?前些天省电视台曝光,称本市大桥工地渣土车夜间运土一路掉渣,群众意见很大。这个事让李森特别恼火,脸上无光,毕竟是主管领导。大桥修复工期极其紧迫,李森威胁称,如果不能如期完成,要把秦之铸扔下河跟沉船一起过年,这是气话,开玩笑,却也表现出其内心的焦虑与压力。
“当晚你跟他在会场大门外转角,都谈些什么?”
秦之铸称基本没交谈,因为李忙于接电话。有人守在李办公室门外求见,李不想见,还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秦认为李是借酒直言,却也表达真心。对方应当是个老板或者包工头,找李讨要拖欠的工程款,还想办法通过上级领导打电话过问,但是李拿不出钱。大桥事故是突发事件,抢修耗资巨大,却不在市政府年初编制的建设预算范围内,又不能因为经费短缺不修或缓修,这需要迅速筹资,资金时常不能及时到位而工程不能因之拖延,这就“压力山大”,还特别特别大。
“主要是压力,还有身体隐患,不是因为酒。”马悦问,“你是这个意思?”
“当然。”
“如果做遗体解剖,可能会检测出酒精?”
“毫无疑问。”
“于是你就‘未雨绸缪’?”
秦自嘲:“碰上马副部长,好比被福尔摩斯抓了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