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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1990年代,朱尔三十岁出头。他已经离过一次婚,在写作方面小有名气,但最令人羡慕的是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朱尔平时吃住在母亲家,这房子他作为工作室使用,朱尔在此写作。当然了,圈子里的朋友也经常来此聚会,带女朋友过来借房子的家伙也不在少数。
这套房子曾经是朱尔结婚的新房,他就是在这里结的婚,如今“遗迹”犹在。卧室里有一张席梦思大床、半壁直达天花板的组合柜。另一个同样朝南的房间被朱尔收拾出来,作为工作室里的工作间,一张写字桌、两张单人高背沙发和一张长沙发,以及一部电话。还有一个小房间,用于堆放杂物。厨房、卫生间也一应俱全。有一台老冰箱,亦是婚姻时代的产物。
离婚后,朱尔在他的工作室里又谈了一次恋爱,或者说他和六一恋爱的主要活动是在这房子里。六一每天晚上必须回家,因此他们没有恋爱所需的必要的黑夜,朱尔就在卧室里加装了红黑双层的隔光窗帘(灵感来自照相馆的暗房)。效果自然绝佳。除此之外房子里的陈设就没有任何变化了。
时间来到朱尔和六一分手后,约一个月,张小毛登门拜访。张小毛、朱尔是如何认识的并不重要,你只要记住他是朱尔的晚辈(其实两人年龄相差不大,六七岁而已)。张小毛最大的特点是长相英俊,一望而知很受女孩欢迎,就算是朱尔也觉得眼前一亮。他接过张小毛带来的那本自印诗集,扉页上跳出了一行字,只有这行字,“献给伟大的诗人朱尔!”那字是印上去的,不是写上去的,这点颇为关键。张小毛当即要求拜朱尔为老师,后者推辞说,“都是哥们儿,咱们就不以师生论了,有时间你就过来玩。”然后他又用手在半空画了一圈说,“自己的地方,你可以带朋友一起过来玩,人数不限,男女都行。”
“我是要经常过来。”张小毛说,“有不少写诗上的难点还需要向尔哥请教。”
“好说,好说。”朱尔回答。
张小毛在工作室里转了一圈,每个房间都转到了,之后就走了。
张小毛下次再来的时候,果然领着两个女孩,其中之一就是卫娟。卫娟戴一副面罩似的大眼镜,朱尔还是注意到了眼镜后面她白皙的肤色,以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丰厚的嘴唇,镜片之间小巧略微上翘的鼻尖……另一个女孩朱尔没有特别注意,只觉得嗓门够大,声音成熟带一点沙哑。
进门以后约有半小时,张小毛并没有向朱尔讨教任何写作问题。介绍完毕,也都喝上了水,在气氛略显尴尬还不算完全尴尬的时候,张小毛站起身来,提议躲猫猫。
“躲猫猫?”朱尔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是啊,躲猫猫。”
“在这儿躲……”
“就在这里,在你的工作室里。”张小毛说着,像上次朱尔那样用手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圈。
朱尔再次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三人组,同时也体会了一把他的“自我存在”,四个人都已经成年,是成年人了。正在疑惑,两个女孩开始拍手,“好呀好呀,躲猫猫好玩!”看来事情也只能这样了。
由于朱尔是房子的主人,对其构造、布置了如指掌,张小毛也曾经造访,为公平起见,自然是朱尔、张小毛躲两个女孩找了。好在卧室里的窗帘是专业隔光用的,拉上后房间里犹如深夜,可女孩们还是立刻就找到了朱尔。倒是张小毛有想象力,撩开窗帘打开了通往阳台的门,从这套房子的阳台翻越到邻居家阳台上去了,幸亏隔壁老张没有在阳台上浇花,老太没有在阳台上晾衣服。下一轮,女孩躲“男生”找的时候,朱尔明确指出,不可翻越阳台。毕竟是五楼,万一坠落就得不偿失了。
最后两个女孩躲到了组合柜和天花板之间的空当里。其实一开始就被朱尔发现了,但他还是和张小毛装模作样地找了半天。找到后,下来是一个问题(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上去的)。张小毛长胳膊长腿,站在一把椅子上就将袁莹莹抱了下来。抱在怀里他还掂量了一番,说“很瓷实啊”。袁莹莹勾着张小毛的脖子,就势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本姑娘赏你的!”她说。下面,轮到朱尔抱卫娟了,卫娟坚决不要帮忙,换了张小毛也是一样。“我自己可以下来,”她说,“怎么上去的我就怎么下来。”与袁莹莹的表现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接下来他们买菜、做饭。前往农贸市场时已经自然分组,张小毛和袁莹莹走在前面,彼此的手已经牵上了。朱尔和卫娟落后,虽然并排,相互之间却隔了不小距离,不时会有一个逆行的人从中间穿插而过。做饭女孩们包揽了,厨艺根本谈不上,几乎就是猪食,但还是被一扫而空。饭后也没人去收拾,碗筷盘子堆放在厨房的水池里,只是在茶几上清理出一块桌面开始打牌。自然还是张小毛和袁莹莹打对家,朱尔和卫娟对家。一直打到哈欠连天、夜色深沉也没有人提出结束。最后张小毛说,“你们宿舍楼要关门了吧?”袁莹莹立刻回答,“我们可以不回学校。”他俩就像商量好了似的,一问一答之后不回学校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牌局也随之结束。
这套房子里只有朱尔婚姻时代留下的一张婚床。经张小毛建议,他和朱尔将席梦思床垫抬起直接放在了水泥地上,床架则移往另一个房间,朱尔找到一张席子铺在床板上,于是工作室里就有两张床了,分别在两个房间里。朱尔正在想如何分配,袁莹莹已经扑在了床垫上,张小毛背身跳起来往下一坐,几乎将袁莹莹弹起。两人立刻打闹在一处。朱尔领着卫娟知趣地退出卧室,去了隔壁。卧室门随即关上了,门上方副窗里的灯光不久也熄灭了。朱尔和卫娟在席子上和衣躺了一夜,对朱尔来说并非是坐怀不乱,是那床上根本就没有被子。没有被子,他还是浑身燥热,至少不觉得冷了。张小毛和袁莹莹闹腾的声音不断地传过来,在一团黑暗中更加清晰,甚至于恐怖。那些声音不是均匀播放的,有其变速,有高亢尖厉和窃窃私语的分别。直到黎明时分房子里才彻底安静。
卫娟问,“他们在干吗?”
朱尔只好回答,“不知道。”
卫娟不再追究,而是说起她与男生的交往,显然是受到了隔壁声音的刺激。她说起被一个喜欢她的男孩强吻的经历,虽然卫娟不喜欢对方,但她还是感觉到了一阵奇妙的眩晕。朱尔心想,这是她唯一的能拿出来一说的和异性之间的经验吧,卫娟肯定没有谈过恋爱。为保万无一失,朱尔还是问了卫娟,她是怎么认识张小毛的。据卫娟说,张小毛虽然已经毕业了,但经常会来她们学校找人玩,她并不是张小毛的朋友,只是和袁莹莹一个宿舍,和张小毛是哥们儿的是莹莹。
这一夜,朱尔只是拉了卫娟的手。两人并排而卧,彼此的手背自然靠在了一起。朱尔手腕一转,就抓住了卫娟的手,卫娟也没有挣脱,就这么一直拉到了天亮。后来卫娟睡着了,翻了一个身,背对朱尔,朱尔也翻了一个身,面向卫娟,他也没有放下那只被自己攥着的手。前胸贴在卫娟的后背上,而下面(下肢)始终保持距离。朱尔的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床被子,轻轻地搭在卫娟身上。
四个人在朱尔的工作室里待了三天三夜。当然,后来朱尔去商店里买了床单、被子和枕头,从第二夜开始他和卫娟就是在被子下面手拉手了。朱尔的动作也不再那么僵硬,他甚至脱掉了外衣。卫娟亦然,脱掉了外衣,但穿着秋裤。直到第三个晚上朱尔才吻了卫娟。而一旦接吻了朱尔就变得不可自持,急于展露他全部的经验和技巧,当然还有激情,特别是当他想到卫娟被强吻的事,就更加奋力。卫娟推开朱尔说,“你别那么狂。”
这话是什么意思?狂是什么意思?是说朱尔狂热吗?疯狂吗?当然不会是说朱尔狂妄。在卫娟面前朱尔有足够的谦逊,立刻就停止了花哨的动作。他只是想知道,卫娟有没有眩晕。“你眩晕了吗?”他问卫娟。从朱尔身下安全撤离的卫娟转过脸,仰视着模糊一片的吊顶,真的开始琢磨。
“没有,好像真没有哎……慢慢来吧。”她说。感觉上卫娟就像在解一道数学题。
在语言方面,两人却变得比较放肆,黑暗中无话不谈,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说的。朱尔根据隔壁的动静,向卫娟解释张小毛和袁莹莹进展到了哪一步,也和对方聊到了他和异性的相处,包括部分细节。卫娟说如果她有男朋友了,一定要把所有的方式都尝试一遍,口气甚是期待,朱尔心头一阵狂喜,只是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那个“如果”,有没有那样的荣幸。
2
卫娟和袁莹莹回归校园,张小毛也去单位上班了。朱尔在他的工作室里一直昏睡到天黑,这才下楼骑车回母亲家吃饭。刚进门,他就接到了卫娟的电话(号码是他给卫娟的,一共两个,工作室的电话和母亲家的电话),对方不无焦急地说,“我往你工作室打了半天,没人接。”朱尔说,“我在回家的路上。”后来他们又没话找话地说了点别的。但无论说了些什么,卫娟主动打电话只有一种解释,就是朱尔被选中了,他果然成了她的“如果”。怀抱着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朱尔尝试邀请卫娟来家里吃饭,后者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同意了。
饭后,卫娟跟着母亲走进厨房要去洗碗,被母亲推了出来。朱尔在客厅里接着,将卫娟带进了自己的房间,并关上了门。当天晚上卫娟是在朱尔母亲家朱尔的房间里过夜的。
从此卫娟就成了朱尔的女朋友,而朱尔成了卫娟的男朋友。互为男女朋友之后,他们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或者说方便,就是卫娟的学校和朱尔母亲家离得很近,几乎是一墙之隔,这样两人就可以每天见面了。卫娟大大方方地留下来吃饭,大大方方地在朱尔母亲家留宿,大大方方地和朱尔躺在一张床上(朱尔房间里自然只有一张床)。朱尔母亲非常开明,从不干涉儿子的感情生活。
躺在那张比单人床略大、比双人床要小的床上,朱尔不敢放肆。反而是卫娟,经常撩拨朱尔。她撩拨的方式其实是一种打闹,骑在朱尔身上让他在地板上爬(骑马游戏),或者用手捂住朱尔嘴巴、拇指和食指则捏紧对方的鼻子,不让朱尔呼吸(憋气游戏)。“别闹了亲爱的,”朱尔说,“我妈就睡在隔壁。”他宁愿卫娟安安静静地躺在身边,两人双手互牵,说说彼此的工作和学业,逐渐沉入梦乡。
可在朱尔的工作室里就不一样了。朱尔牢记卫娟说的那句话,“一定要把所有的方式都试一遍。”准备大干一番。卫娟却像变了一个人,自始至终都在推挡朱尔。她虽然没有再说“你别那么狂”,但表现出的态度有过之无不及,完全不让朱尔靠近,后者只有更加温存,点到为止。朱尔想,卫娟不习惯也许是因为大白天吧?于是将场所变更到卧室里,拉上红黑双层的隔光窗帘,房间里顿时就黑如午夜,但效果甚微。
每次来工作室,卫娟都会背一个又大又沉的书包,就像一名中学生。她来是为了看书、抄笔记、做作业的,因此需要充足的光照。卫娟将卧室里的窗帘全部拉开,临窗埋头用功。有时候则是在学校做实验太累,或者上机房熬了一个通宵,她需要补觉,一来就钻进卧室,将门从里面反锁了。朱尔在另一个房间里敲击286电脑,一个精彩的句子之后告一段落,他不禁想,这也不错呀,我和娟娟都在努力。
后来,在母亲家朱尔的房间里卫娟也变得安静了,她不再和朱尔打闹,睡前两人各捧一本书,倚靠在床头读到哈欠连天。之后双双摘下眼镜熄灯安眠。履行这套程序使他俩看上去就像一对多年的夫妻。读书之余,两人也偶有交流。比如卫娟谈及了著名的四色地图难题,即只需要四种不同的颜色就可以将地图上所有不同的国家或地区加以区分。实际上这并非是一个实践问题,缺少的只是一个数学表达。朱尔显然不懂数学,但他还是通宵达旦地进行了思考,找出小学时用过的一盒彩色铅笔在一张打印纸上画了又画。自然无果,却得到了卫娟的夸赞。“尔尔真有毅力,”她说,“我需要向你学习!”
朱尔则向卫娟推荐了《笑林广记》,卫娟竟然也读得乐不可支。考虑到她是一个理科生,实属不易,自然也得到了朱尔的赞美。
他们的交流越发理性,越发是一种智力或者智商方面的碰撞。现在,两人躺着睡觉时也不再拉着手了,身体的其他部分更是没有接触。自从讨论过四色地图问题,他们就再也没有接过吻,互相抚摸自不必说。即使大白天在朱尔的工作室里,穿戴得整整齐齐,隔着衣服拥抱卫娟也很抗拒。肌肤相亲的事已是猴年马月,几乎就是前世记忆。
朱尔觉得卫娟生病了。实际上一开始她就不算正常,但一开始的不正常体现在卫娟对场合反应的错位上。在朱尔母亲家她像孩子一般闹得不可开交,动静很大,几乎就是人来疯,而两人单独相待(比如在朱尔的工作室),卫娟却拒绝亲热,警惕得犹如深入虎穴。卫娟现在的不正常是无论何时何地都提防着朱尔,害怕他作为一个男性的存在,怕他进一步的企图。
卫娟是个聪明姑娘,也明白自己出了问题。本着未来科学家的实验精神,她决心和朱尔共同面对。一次在朱尔工作室,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卫娟脱光了所有的衣服,将正在隔壁奋力写作的朱尔召唤进卧室。对方的眼睛适应隔光窗帘造成的黑暗后不禁吓了一跳,结果可想而知。朱尔觉得卫娟就像是躺在手术台上,或者更可怕的什么台上,那具胴体灰白、微凉,散发出深渊般幽微的气息。朱尔虽说无比震惊,但还是试图配合,努力半天后卫娟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几乎刺穿朱尔的耳膜。剧痛让卫娟复活,之后她又变得毫无生气了。这次以后朱尔就彻底理解卫娟了。他越是理解她她就越是觉得对不住他。之后类似的实验还有过两三次,都是卫娟主动的,无一例外皆以卫娟的护疼和泪流满面结束。
在完全放松的情况下,卫娟则会表现出自然而然的亲热。比如吃晚饭的时候,朱尔的手上端了一碗汤,正准备喝,卫娟会抓着他的手臂摇晃道,“哎,我跟你说话呢……”于是菜汤泼洒出来,弄脏了桌布或者朱尔的衣服。他俩在大街上走路,卫娟会主动挽起朱尔的手臂,如果是夏天朱尔只穿一件T恤,卫娟会将手伸进T恤的半截袖管,无意识地抚弄对方光滑的肩头。这些不经意的动作让朱尔更迷惑了。事后朱尔也有过总结,卫娟的亲热务必满足以下条件:一、人前;二、卫娟主动;三、完全和性意识无关,并非任何意义上的“前戏”。如果朱尔有所回应,卫娟立刻就紧张起来。“你想要干吗?”她十分错愕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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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