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万莹,生于厦门鼓浪屿。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硕士,北师大与鲁迅文学院文学创作研究生在读。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收获》《钟山》《天津文学》《西湖》等。作品《鲸路》入选中国小说学会二〇二三年度中国好小说排行榜
记者:万莹好,恭喜你第一本书《岛屿的厝》出版上市。这本书是我重新工作后编辑的第一本书,我很荣幸能遇到它。你的小说中有许多闽南方言、风物习俗。我是读了这本小说之后,才知道闽南有送王船、博饼这样的传统。想问闽南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龚万莹:闽南是土笋冻、蒜蓉枝,是春天的薄饼。是海,是石狮公,是带着灯球的歌舞厅里飘出来的闽南语金曲。是那些在我生命里的长辈,阿伯和阿婶,是在岛上的海上的人。闽南在细节里,因此我想要将那些风物、人物放入言语中封存,因为他们组成了闽南。我自然是浸泡在闽南文化中长大的,脑中自带闽南语歌曲小曲库,吃东西的时候觉得海鲜才是世界第一等,舌头说不顺“四十四只石狮子”,更说不了“黑化肥会挥发”。而我的性格里、血脉里灌注的海水让我不论走到哪里,都可以还原一座岛屿。所以我会说,闽南常常跟着我。
记者:我跟你年龄相仿,生活在广东。小时候常听闽南语歌曲,比如《爱拼才会赢》《世界第一等》《舞女》《爱情恰恰》等。小时候喜欢音调的动听,长大后认真读了歌词,才发现这些闽南歌中,曲调虽听起来悲伤,但底色却有一股坚韧与健朗的力量在。在《出山》这部小说里,最打动我的,是一股日常生活中的坚韧与健朗。我读的时候,会产生一些恍惚感,觉得小菲就是你。这部小说里应该有你的经历在吧?你在处理身边的经验时,会回避熟人熟事吗?像张爱玲用家族里的旧事当资料,家人看了就非常生气。
龚万莹:小菲不是我哦,里面任何一个角色都不是我……感谢你把这个感受说出来,我原来没有意识到有读者会在我虚构的角色找作者的影子。当我意识到这样的眼光存在时,内心有种担忧,因为这会是对作者的束缚。如果以后我需要编造更加激烈、强劲的情节时,我会不会害怕被对号入座?但我决心不让这样的担忧打扰创作的自由。
我看到帕慕克也写过这个问题,似乎作者有时会被误解为书中的人。我觉得写作者要像演员一样,演出整台戏,灵魂附着在小说中的任意角色上面。这需要共情力和想象力出来帮忙。在这个层面上,你也可以说作者魂穿了小说里所有人物,不论男女老少。当然,我会随手采摘细节,比如留学生的知识、比如岛屿环境、比如闽南人的性情观察之类的素材。小说要做到栩栩如生,而不是单纯写生。我很同意张柠老师在《小说灵珠》里说过的,作者的真实体悟就像是酵母一样,一点酵让整个面团发起来。但作者不能干嚼酵母,不要对自己的生活进行“断层式开采”。我很少照搬现实,而是像包扁食那样,把肉和菜切得尽量碎,包进去一点点馅就够了。
记者:原来不是你呀……不过,我觉得也不能怪我或者读者太能联想了。因为你的文字,有些非虚构的质感,让人感到特别真实,不像是小说。在叙述上,并没有特别追求奇情,而是踏踏实实地叙事。这就给我们造成特别真实的感受,仿佛小说与生活并没有明显的区分。小菲当然不是你,但多多少少都有你的影子在。因此,事实上你用文字建立了一座独属自己的岛屿。它会是永恒的、凝固的存在。在现实层面,时间在流动,空间在变化。当你回到鼓浪屿这座现实的岛屿时,你会有割裂感吗?当记忆与现实不同时,你的心底里会产生某种愁绪吗?非虚构的叙事质感是你刻意的追求,还是说有写作上的渊源?
龚万莹:小说造境真实亲近,从而博取信任,偷偷伸出带肉垫的小爪子把读者的注意力轻轻按住,这只是虚构的技巧之一。虚构可以抵达永恒,却不是凝固的。故事世界自有其运行轨道,没有被写作者写出来之前,已然存在。就像小说集《岛屿的厝》里这个创造出来的岛屿,并不是鼓浪屿的简单“复刻版”,里面的建筑、人物、事件,都是虚构的。但它们以气味先捕捉了我,早在我知道自己要写之前。就是在那个雨夜我去买珍奶棒冰,然后就闻到了这气息,看见了老房子,看见了里面的人。这不是从我现实的世界里抓取的,而是虚构世界里生发出来的,然后虚构召唤了我。虚构是盐粒,让现实更有味,让我们提早品尝到所不能见的世界。我作为写作者,不是顾念所能见的,而是所不见的。所能见的现实与所不见的世界不同,本是真相,无关愁绪。
我早期写过非虚构,非虚构要从现实取材,要写真事,跟小说完全是两套逻辑。等手头几个小说写完,其实我也想专门写本非虚构的书。但就像我说普通话,也说英文,这是两种语言,两种语法。我写商业文案,也写文学,这也是两套并行的语言。当我写小说时,我就是在写小说,很多时候,我在小说里写的是我没有得到过的,而非我经历过的。
一本书是一块碎玻璃,只能努力反映出作者所观察所构造的一小片水土
记者:在你的小说里,我看你对人物似乎并没有特别鲜明的道德评论,近乎用一种自然的态度在对待。比如,油葱与妙香的情事,被人撞破之前,大约是会有风言风语,但一旦被撞破,便自然而然地在一起。大家也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没有非议。再比如《菜市钟声》里,被伤害的子女面对不负责任的父母时,亦无咬牙切齿的恨意。或者虽有恨意,但看到对方的境遇,心底里亦会生起宽容与同情,这股恨意亦随着时间而淡化、消失。这点,我觉得是你的不同之处。没有将人物环境逼向极端,从而在极端处显示人性的幽微与挣扎。所以,这个问题可能比较宽泛,你是怎么看待人性的?或者,你是怎么看待日常生活的?
龚万莹:没有人能在一本书里讲述整个世界的真相。一本书是一块碎玻璃,只能努力反映出作者所观察所构造的一小片水土。在岛上巷子里遇到某位寻常老太,结果你一问,人家当年是骑马驰骋、一不爽就掏出双枪的潇洒人物。但你也会遇到很多闽南阿伯阿婶,虽然有各种哭爹骂娘的矛盾,但互相吞忍过下去才是常态,就像《菜市钟声》那样。岛上就这样,有传奇也有寻常。相对来说,这本书中《送王船》《鲸路》《白色庭园》就不算平和,会在更极端些的环境下讨论人面对生死的问题。
总体来说,我希望自己对人要有理解,哪怕是恨恶,总要等到怜悯降临时去写才好些,或者说,可以越写对人越理解。比如《菜市钟声》里的水螺,本来当作反面来写,结果越写越理解她的复杂,这个角色好多人跟我说他们很喜欢。当然也跟这是我的第一本书,对故乡不想太狠有关。
记者:这部小说,给我感觉整体性非常强。虽说是短篇集,但我更愿意将它看作是长篇。小说中的人物,穿插在其他篇目中。在A篇一闪而过的人,到了B篇便成为了叙述的重点。故事永远在往外延展,就像生活没有尽头似的。九个小说里的人物都是穿插出现的,当初为何会这样构思?
龚万莹:是自然而然就发生了这样的结构,我后来想,有可能跟我在小岛上长大有关。我记得小时候去龙头路买麻糍,一路上遇到好多人,都互相认识,打完招呼,买完一袋麻糍,回到家,又遇到刚才的人。所以岛上的人生命就是缠绕在一起的,这就是原来的样态。这本小说集都是放置在岛屿上的故事,那人物就自然交错了。
人有时候是先知道自己的路,再把脚放到路上的
记者:你的小说里,写了蛮多闽南方言。读的时候,会觉得一群闽南人活生生站在眼前。最近几年,青年作家们似乎都在尝试,将方言纳入到创作中。如周凯的《苔》,写了四川乐山的方言,林棹的《潮汐图》写了粤语。你是怎么看这种创作趋势的?
龚万莹:吓人,我谈不了大趋势……说实话,我写时没考虑过趋势,只想写岛上的故事。但是岛上的人一讲普通话,就会有一种假正经的离谱感。特别是在上世纪90年代初。那时候长辈只有跟老师讲话的时候,会假装来几句普通话。我们这辈上学时,幼儿园、小学都是讲闽南语,最后到了初中被老师整治,谁敢在学校说闽南话,就必须用闽南语背课文,然后我们才慢慢变成讲普通话。老师的担忧也不是不能理解啦,闽南语影响我们学语文的语法。比如很多同学会说:“他给我打”。闽南语的意思就是,他打我。而普通话的意思是,他让我打他。更不要说折磨人的平舌翘舌了。
从作者的角度说,我想造出相对真实的情境,因此会使用闽南语。其次,我们的方言里有很多活跳跳的东西,我觉得很有趣,想用。之后如果我写到上海、杭州、河南,必要的话我也会用方言,不一定就是闽南语。总而言之,自然生发,欢喜就好。
记者:你是“85后”,曾在外企工作,职位也蛮高。从现实的角度来看,写作尤其是严肃文学的收益,是极为可疑的。是什么契机让你毅然离开外企,投入到文学创作中?
龚万莹:也没有到“毅然”这么勇敢啦。人有时候是先知道自己的路,再把脚放到路上的。我大概在2013年时隐约感觉到写作是我在这世上最想做的事,是那“上好”的事。自己在写的时候,写一分钟就是一分钟的喜悦。有这想法后,也知道写作作为一种职业还是挺有风险的,理性上希望当作一个爱好就好。谁知越写越认真,脑子控制不住心。但同时,自己在外企的事业发展也很顺利,公司正要给我升职。可感性有时候会突然爆发,扭转局面。特别是我在那些年,遇到了另一些艺术创作者后,我发现自己真正的爱无可抵赖,又刚好跟公司合约快到期,还有老板情义相挺,就离职了。我是有很长时间的思考,加上机会和一瞬的感性爆发,做了这个决定。
但我只是辞职,而不是完全脱离了商业,我至今也还在做商业咨询,毕竟写作收入不稳定嘛。我不是把一棵树砍断,去种另一棵树,而是让一棵树为另一棵输送养料。过去的经历我到现在都很感谢,它带着我去希腊、英国、荷兰工作,去跟了不起的商业伙伴们共事,很多人跟我都还保持着联系。在商业中锻炼的能力,也能在写作这条路上继续帮我。过往并不是我要割断的,如今依然是我的养分。
记者:好的,最后一个问题。如今你终于出了个人的“第一本书”,是什么样的感受?
龚万莹:我之前想过,拿到第一本书该多激动呀!结果,拿到书时,我竟然很平静。可能是因为我已经在写下一本书,对这本书有一种船已离岛、果子掉落的感觉,好像跟它不似过去两三年那般亲密,隔着些距离了。这是好事。一本书完成了,就不能一直将它死死抱在怀里,更不要离得太近,毕竟有更多人要去读它。放开它,这样的距离可以产生容纳评价、更新自我的空间。
写完这本书,还有种再度离乡的感觉。不论是现实中或是创作中,我都无法长久停留在家乡。在岛上的人都知道,海潮一刻不停,人活着也如此。我之所以从故乡开始写,是因为那是我出发之地。但写着写着,才发现岛屿必须向后退,人才能向前走。写完了书,人离了岛,新的旅程就慢慢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