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散文家苏沧桑来说,位于东海之滨、浙江之东的玉环是地理意义和精神意义上的双重故乡。近日,苏沧桑新作《声音之茧》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在书中,她以故乡海岛为空间原点,将中国南方的风物人情与记忆深处的声音、生命片段相结合,用文字编织“声音之茧”。日前,苏沧桑接受了澎湃新闻专访,在她看来,散文能最直接地表达人类情感和存在状态,在今天仍然有它独特的力量。
海岛上的二十四节气
记者:《声音之茧》是从二十四节气的时间节点展开的,这样的创作思路是如何形成的?
苏沧桑:《声音之茧》确实是一本关于时间关于节气的书,也是一本关于孤独、关于生命的书,写了二十四个节气、24种记忆深处最刻骨铭心的声音。封面上有一句话“孤身如岛,万籁如茧环抱;四季之音,皆是时间来信”就概括了这本书的基本内容。
我是一个对时间、声音、光线、气味异常敏感的人。自小至今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每当我看以前的电子手表或者现在手机上的时间时,时针和分针数字正好会对上,比如11:11,23:23,概率非常高。我在生活里,离不开时钟闹钟,离不开耳塞或降噪耳机,离不开遮光布,吃不得生葱蒜,花粉猫毛过敏,好像有点矫情,但细想,为什么会有人生产出这些物品,一定是有和我类似的不少人需要这些物品。遗憾的是,异常的敏感度并没有形成我的超能力,反而成为困扰,好在,总算有一个好处:因为我是一个写作者,当我有意识地去捕捉,去倾听,去感受,去放大,生命里的那些声音便在岁月静谧的长廊里,震耳欲聋。
我个人以为,中国的24节气是人类对于时间最具审美特质、最富哲学意味的诠释。当我在流逝的时间中打捞那些刻骨铭心的声音时,“节气”这个词就很自然地跳了出来,它就是时光的河流,承载着无数声音向我奔来。无数作家写过节气,写得很好很美,我想,以故乡海岛为空间原点,以声音为情感媒介,以人生为指向,是属于我个性化的表达。
我想做一回时间的魔法师,把日月山河、风霜雨雪、爱恨情仇、惊心动魄、惊慌失措、扑朔迷离、刹那之欢,凡此种种,都收入时间之囊,让它们互相交织、缠绕、碾磨、穿透,化成文字,还原当时的心境,当时的自我。
记者:用文字去描述抽象无形的声音并不容易,而“茧”也可以指向不同的隐喻,如何去理解《声音之茧》这个题目?
苏沧桑:我喜欢“茧”这个字,它指向无数种隐喻,它是羁绊,是桎梏,也是归宿,它是幽暗的,虚空的,也是丰盈的,光亮的,它可以用来立,也可以用来破。当我用七年时间终于完成这本书时,感觉自己像用尽力气吐完最后一根丝的春蚕,那些文字,就是我用“节气”和“声音”编织而成的一个蚕茧,我希望,那是一个书写万物有灵、天地大美的文字空间,也是一个深情无限、疗愈人心的心灵时空,当读者走进我用文字编织的“声音之茧”时,能重新听见自己生命中的声声回响。
记者:在海岛上,对于节气的感知会和陆地上有什么不一样?
苏沧桑:节气起源于农耕文化,但对于我的家乡玉环岛而言,同样深深嵌入了人们休养生息的肌理里。玉环位于东海之滨、浙江之东、台州最南端,由楚门半岛、玉环本岛以及一百多个外围离岛组成,是徐霞客、谢灵运笔下的海上仙山、世外桃源。五千年来,兼有山仁水智的故乡人,创造了农耕文化、海洋文化、移民文化水乳交融的独特文明。
我曾经在《海上千春住玉环》中详尽描写了我在海岛的二十四节气中感受到的香味、色彩、声音——香味分别来自大地、大海。来自大地的香味,比如文旦柚花香、阳光蒸腾下的稻浪、文旦柚飘香、番薯粉圆从锅里逸出热气,除夕前夜的手打年糕刚出石臼……来自大海的香味比如海蜈蚣、望潮、虾狗弹、水潺、牡蛎、梅筒鱼、岩头蟹、海螺蛳等等刚打捞上来的小海鲜,散发着比海风更清冽的气息。故乡的色彩,随季节和节气的变化而不同,大片的蓝是天和海,大片的绿是郁郁葱葱但不太高的群山,大片的嫩黄是谷雨后的油菜花,大片的金黄自然是霜降后的丰腴。五千年来,故乡的香味和色彩里,跳跃着一个个水珠般的声音,流水声,风声,涛声,锄地当当声,扬谷哗哗声,船帆呼呼声,撒网唰唰声,哈哈大笑声,喝酒划拳“嗷魁嗷魁”声……故乡大地上每一个节气弥漫着的始终是蓬勃的气息,洁净的气息。
海岛人的基因
记者:你写到“所有海都是相通的”,而“玉环人的血液里……形成了独特的性格”,出生在海边的人们会有什么共同的性格吗?
苏沧桑:玉环岛既有江南之美,又有大海之阔。我们最早的祖先究竟来自大海或者荒野已无从考证,重要的是,玉环人的血液里,沉淀出了一种独特的基因,形成了独特的性格,他们掌握海洋秘密,利用潮汐风能,精进围垦种植和制造,一路乘风破浪,一个曾被世界遗忘的偏远一隅,居然成为江南最富庶最有活力的地方之一。 在《纸上》一书里,《冬酿》《跟着戏班去流浪》就是写的玉环人,我笔下的主人公们的鲜明性格可见一斑。
我想,玉环人的性格,也是沿海地区人的共同性格。
记者:如今家乡玉环岛和你日常生活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系?
苏沧桑:我的父母都已八十多岁高龄,他们去过很多地方,最爱的还是四十年前亲手建造的山后浦小院,因此长居玉环岛。我姐姐常年在美国和北京两地,我和弟弟都在杭州,但我们会常常回去陪伴父母,我去的时间最多,一呆就是半个月甚至一个月。玉环岛和楚门镇山后浦的娘家小院,是我地理意义上和精神意义上的双重故乡。我计划未来几年回家乡深度体验海岛生活,创作一部长篇非虚构散文或者一部长篇小说。
记者:《声音之茧》里不只是写了海岛上的生活,也有很多远游的片段,这些远行和海洋、海岛有什么样的关系?
苏沧桑:足迹也是心迹。我是一个热爱行走的人,提前退休后,除了陪伴父母家人和写作外,大量的时间都在行走。除了之前去过的欧洲、澳大利亚、新西兰、马尔代夫等地,最近几年去了埃及、高加索地区、新西兰、贝加尔湖、韩国济州岛,以及中国的西藏、川西、新疆等地,七月份去肯尼亚看动物大迁徙,明年计划去北美和南美。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希望自己的行走,让那些想要一样远行却不能远行的人们跟着我的文字和图片云游,得到疗愈,汲取力量。
记者:在《立秋》的这一章节,你谈到了“消失”,你觉得像玉环岛这样海岛上的生活以及人际关系,有濒临“消失”的危机吗?
苏沧桑:会部分消失,特别是方言。人类文明是建立在语言基础上的,我最担心的,是方言的消失。玉环这个小小的海岛有十几种完全不同的方言:漩门湾以北,是以农耕文化为主的楚门、清港、芦浦、龙溪等江南小镇,说的是台州方言,漩门湾以南是更靠近大海的海港渔村,说的是闽南话、温州话。如今孩子们基本不讲了,学校里家里基本都用普通话交流,不仅是玉环,整个中国各地的方言可能都面临着“消失”。
相信散文的力量
记者:你在书中描述了海岛的风土人情,是否和你之前的写作一样采用了田野调查?或者说在这本书中,田野调查有怎样的作用?
苏沧桑:深度体验、田野调查,是基本手段。之前因为工作,常常错过一个个节气,要凑好时间一次次回去深度体验、田野调查,所以才前前后后写了七年。梭罗说:“野地里蕴含着这个世界的救赎”,这些年的深入生活,感触与收获良多,我将自己全身心投入其中,去生活、劳作、观察、捕捉、探究、打捞、重现。我亲手触摸到的,亲眼见到的,亲耳聆听到的,心灵被震撼到的,灵魂被触动到的,都融入了我的作品中。
记者:现在有很多读者可能更愿意阅读小说而非散文,你一直在创作散文,你觉得散文特有的意义是怎样的?
苏沧桑:最大的意义是:更贴近,无限贴近。我并不认为现在读散文的人少,写散文的人也不少呢。我最近在给“南方周末”写散文课的课件,第一次系统地对散文写作做了一次深度思考。有人说,好散文的味道,是青草的味道。我觉得,古往今来,好散文的味道,是整个森林的味道、海洋的味道。如果用音乐形容,散文不是一支小提琴独奏曲,而是复调,是协奏曲,是交响乐。如果将散文与其他文学门类相比较,小说的深刻将我们带向深邃,诗歌的激情将我们带上云霄,散文的真实性、丰富性和自由度能最直接表达人类情感和深刻的存在状态,写内心深处的最疼痛、最渴望、最欢乐、最愉悦、最担忧、最牵挂、最感慨,既贴近我们的内心,又将我们带向阔远。当读者产生强烈的共鸣时,会觉得:“我”与“我”同在。
每个作家能力不同,散文,是我最擅长的文学表达形式。当然我能力很有限。写作,是一场孤独的狂奔,一路走来,能遇到那么多喜欢我文字的读者,是我莫大的幸福。就像我在《声音之茧》之《大雪·下雨的时候》里写的:那些闻所未闻的交响乐、协奏曲、独奏曲、经典歌剧,让我深深震撼于乐器与人声、音符与旋律构成的腾蛟起凤、丰饶壮丽,仿佛每一束光与光的交集。就像我与文学的相遇,与无穷远方、无数人们的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