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陈先发,诗人,作家。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安徽省文联主席,安徽省作协主席。1967年10月生于安徽桐城,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主要著作有诗集《写碑之心》《九章》《陈先发诗选》、随笔集《黑池坝笔记》(系列)、长篇小说《拉魂腔》等二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十月文学奖等国内外数十种文学奖项。
去年中秋节的前后几日,小区邻居们对我丢魂落魄的样子忧心忡忡。有人关切地在我老婆耳边嘀咕:你家那位,瞅着有点走火入魔呢,在院子里,甭管生人熟人,逮住就问,见着我的狸花三脚猫了吗?供电公司刚退休的陶老头,有点帕金森的那个,昨天被追问了三回,吓得散步都改了道啦。还听人说,他深夜常拿着根竹竿子,在灌木丛、垃圾站、枯叶堆、楼根墙角,到处捣捣戳戳,嘴里不停念叨着“翡翠、翡翠”……我猜测,有人匿名告发了我,说我惊扰了他的睡眠。告发者大概还有点学问底子,他没用上“惊扰”这个词,他说我摧毁了他的睡眠。白日里挂着一副“年画体”笑脸的物业主管,傍晚到我书房中来,板着个腰,危言正色地跟我聊了半天街规巷约。我当然领会得了他的意思,但那些委婉又冗长的劝诫话,我晕头晕脑地,真没听进去几句。送他出门时,我补了一句,你见过我的狸花三脚猫吗?他愣了一下,说,当然,天天打这门口过呗。
我有只苦命的狸花小猫。她叫翡翠。走失的时候,只有三条腿。缺了左前肢,跑起来身子斜着,显眼地一瘸一瘸,样子好认。截至那个傍晚,她失踪七天半了,这是我们别离时间最久的一次。
初相遇时,她原本也是有四条腿的。2022年盛夏燠热异常,七月底的一个傍晚,我和妻子照例——此例断断续续,绵延二十多年了——在晚饭后,绕着湖水散步。因为蒸发量大,岸石上的吃水线向下掉了一大截。无风。道旁,榉树、接骨木、香樟的叶子和细枝像黑铁浇铸的,纹丝不动。湖面是一块磨平的青灰色镜面。绕湖不到半圈,全身似是被透明又紧绷的塑料薄膜裹了一层,毛孔中的汗液不能畅快渗出,胸骨憋闷得隐隐生疼。散步的人比往常稀少,一路上倒也清静。临近安大东门的一处小岔道口时,忽听草丛中传出一声稚嫩、又明显气息微弱的猫叫。直到此刻,我没法精确描绘这叫声,像是一个命若游丝的病孩子发出来的——不,还算不得一个病孩子,是一个刚生下来就要命断的婴儿,以求生的本能发声才有的那种稚嫩感、衰竭感。一入耳,禁不住就心头一颤。
我一低头,看到她恰好从草丛中爬到沥青步道上来。路灯微弱,我和妻子赶紧蹲下身来。一股闻之欲呕的腥臭味,随即扑鼻而来:身子只是巴掌大的那么一小团,仿佛从母胎中刚刚脱身出来,细黄的胎毛凌乱地贴着身子,背上割破后溃烂的伤口上,一群蚊虫嗡嗡地跟着叮咬。有些蚊虫尸体,裹在伤口的渗出液和乱糟糟的胎毛中。我和妻子手足无措地注视着她。她慢慢地向我的鞋子又爬行了两步。我看清了,她左前脚软软的,着不上力,被身体拖着在移动。似乎再没气力走出一分一毫了,她整个身体瘫了下来。傍晚六点多的样子,沥青步道依然有些发烫。她肚皮贴着地面一鼓一鼓地,又轻轻“喵”了一声。只是这一声无力得刚接近我们的耳廓,就像要涣散了去。她最后的这两步,让我永不能忘。当天夜里,我对妻子说,小猫拖着左前肢蹒跚而行,在电光石火的那一瞬间,让我想起父亲晚年中风偏瘫后,拖着软塌塌病腿,练习走路的痛苦样子。
显然,这是她的生命像一根细线吊着一辆卡车,即将崩断的时刻。
我们迅疾从旁边树丛中找到了一个废弃的白塑料袋。将袋口张开,对着她,不可思议的是,她不知从哪里攒起来点力气,居然从瘫软如泥中站起身来,自己走进了袋口。这个细节,我们后来和养猫多年的朋友康旻反复讨论过,她说,狸花猫天生警觉性强,绝少可能“自入彀中”。只能推测是小猫对自身性命将绝、而袋口包含了一种拯救这么复杂的逻辑关系,产生了一种灵异的直觉。幸运的是,她以最后一缕生之气息,顺从了这个直觉。在风驰电掣奔向附近动物医院的出租车上,我不停地催促着司机加速。我一手拎着塑料袋,另一手托着袋子,感受到一颗心脏在这个脏袋子中,正怦怦地跳动。她如此弱小,又如此温热……车厢中,我脑中莫名其妙地,忽蹦出歌德的一句话来:“通过受苦,我收获颇丰。”此刻是她在受苦,而我哪里知道,这收获将来自何处。从听到第一声猫叫,到踏入动物医院门槛,大约也就二十来分钟。我从未如此揪心过一根生之棉线,可能会在我手中崩断。一段时间之后,我以一首题为《翡翠》的小诗,作了首次记述:
……左前腿被什么压断了。
她挣扎着爬出草丛的一瞬
我看见爸爸晚年
半身瘫痪
在桃树下,练习走路的样子
他去世十五年了
而她来世上不足一周吧?
从母胎带出的腥气,在午后
的暑气蒸腾中散着恶臭
伤口上蝇虫飞舞
她奄奄一息地喵了一声,爬向我
三个多月后。
她肥壮、洁净、慵懒,
不愿多看我一眼。
我喂她,总想着体内有
什么
来分享这一小勺儿。
我一遍又一遍俯下身喊她:
翡翠,翡翠——
(我们在翡翠湖边相遇,
她理所当然配得上这名字)
就这样,父亲到了一只猫的体内。
她和他
总喜欢这么拖着病腿。
偶尔对视,我会打个寒颤
“这来自银河系尽头之外的
眼神。那虚无部分,是些什么”
桃枝已从那手中松开,恢复了原样
爸爸,你重新学会走路了吗……新月正升起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与一只动物产生如此深切的交集。我们家几辈人的传统,是不养猫狗。当然主要是因为穷,多不出那一口吃的去喂养它们。乡间遍地晃荡着脏兮兮的土狗野猫,谁又拿它们的性命当回事呢?不过,在乡村传说中,猫,作为一种幽灵般超越性的存在,依然在我多年的写作中,投下了鬼魅的影子。我在合肥的生活,与两座小湖有关。在黑池坝边上,住过十六年。我把每晚的环湖漫步时脑中涌现的“一闪念”集纳起来,分门别类,钩沉索隐,写成了多卷本的随笔集《黑池坝笔记》。前几天,随手翻翻,在旧作中,猫几乎无处不在。作为一个具有想象力的生命体:“当猫看着破水而出的小鱼,内心也会悄悄长出鳞片”“比鱼更为鲜艳活泼的塑形玩具,在玻璃缸的水中游动,强烈催生着猫为之犯险的冲动。我们的生命,有多少被这种假鱼幻觉毁掉了呢”;作为一种语言与形象符码:“在夜间屋脊上,一跃而去的这个生物体,如果不曾被我们命名,它是否会更加轻盈一些?”“猫这个词,是否将在我们的饥饿中逐向鱼这个词——两个符号间,荡漾着语义的永恒涟漪”“一只液态的猫,一只仅仅由笔画构成、也可以被语言解构的猫”。如果将猫视作堪与人并立的智慧生命,又当如何?其实它本即灵智之体,只是我们习惯了以人的尺度去丈量它。多年前,我曾写道:“世界的丰富性在于,它既是我的世界,也是猫眼中的世界。既是柳枝能以其拂动而触摸的世界,也是鱼儿在永不为我们所知之处以游动而穿越的世界。既是一个词能独立感知的世界,也是我们通过挖掘这个词来试图阐释的世界。既是一座在镜中反光的世界,也是一个回声中恍惚的世界。既是一个作为破洞的世界,也是一个作为补丁的世界。这些种类的世界,既不能相互沟通,也不能彼此等量,所以,它才是源泉”……有趣的是,我搬离黑池坝之后,在翡翠湖边,也已居住十年多,当我的笔墨中不再像以前那样密布猫的魅影,却居然真的遇上了一只猫。
翡翠入院的首次手术相当顺利。治疗方案首先确保的是,让她那口晃晃悠悠吊着的一口气,先缓过来。年轻的医生说,先不要盲信“猫有九条命”的说法。我看着医生给她洗澡、消毒、喂奶、冲洗眼睛,但病腿发炎积脓严重,可能有碎骨头卡在关节中,须手术清除。我实在不愿直视这个苦水中泡出的婴儿,被注射麻药,又被手术刀剖开。她体内的那些骨头,刚刚成形,还远未硬朗起来。我提前回了家,没开灯,独自在书房的黑暗中坐着。
果然,黑暗是一种奥秘,黑暗令人镇静。我的心情很快平复了不少。医生们从微信小群里,发来图片与视频,他们为她量了血压,做了心电图等等,检查项目竟比我每年一次的体检,还多出几项……对一个婴孩而言,这些算是无端横来的东西。想到翡翠即将摆脱肉体的痛楚,心下又生出点喜悦。躺在床上,东思西想,搜出许多猫的生理知识来看。入睡前,读到让人安心的一句:但凡有一线阳光洒向地板,猫都会找到并沐浴其中。我想着要在梦中见一个长大后,柔顺、懒散的翡翠。奇怪的是,那个晚上,我却梦到狼藉一片的台风过境。
我每天傍晚都去探视她。穿过一大段废弃的铁轨,几条嘈杂的街道,一座广场舞跳得酣畅淋漓的街心公园。世界如此吵闹,翡翠却如此单纯、安静。多数时刻,她都在傻乎乎的昏睡中。医生说,猫的平均睡眠时间是十二至十六个小时,嗜睡的,甚至会超过二十个小时,但它们的睡眠是碎片化的,睡得浅,有时也假寐,以迷惑那些潜在的猎食者。我们俯身在保护箱的栅栏外,一遍遍轻唤她的新名字:翡翠,翡翠……但这两个字,显然完全触动不了她。她就这么懵懵懂懂地睡着。也许,在我永不可知的某处,一片枯草丛或沟渠中,她的生母,一只老猫因她的失踪而惶惶不可终日。老猫,会给她起一个我们难以理解的名字,以某种不可理喻的发声方式呼唤她?又或者,这只没心没肺的老猫,干脆就忘了曾生过这么一个小女儿。在翡翠轻声轻气的呼噜中,我有时会坐很久。如果她醒来,我就反复念叨翡翠这两个字,让她尽快熟悉并记住这个声调。渐渐地,她仿佛听懂了一点,有时我叫她,她也会抬一下眼皮,或者扭一下头。我想告诉她,凡能念出这个名字的人,都不会伤害到她。我要让翡翠这两个字的音律声调,在她的记忆中,慢慢存放、堆积、发酵,最终贯注到她的潜意识深处,成为遇险时刻的一种应激反应——她将毫不犹豫地,跑向一个能喊出这名字的人,在那里得到真正的庇护。
住院半个多月,她在专业的护理下,终于长得像一只真正的猫了。体重竟然迅速增长了近三倍。原来狸花猫是天生易胖体质,即便是在控制进食、不让她过快变重以减轻心脏负担的情况下,她仍像个小气球一样膨胀了起来。原本黯淡的毛色,变得鲜亮了,皮毛上的斑纹越来越醒目。面部表情更是猛一下丰富了许多,喜怒分明的脾性一目了然,还学会了独自蹲在角落生闷气。追逐逗猫棒上的羽毛时,她显得灵活异常,看来,“捕鸟”,确是造物主存储在猫基因中的一顶神秘指令。她成了一个情绪的“多面体”,也很乐意时刻展示她的多变——虽然我们没法统计一只猫的全部表情,是否真如书上说的,多达二百七十六种。医生在引导翡翠的时候,也在教我们更好地去理解她:她的缓慢眨眼,叫“猫吻”,是表达信任和亲近的一种方式。如果我们也以缓慢眨眼来回应,她就会倍觉安心。
说实在话,作为一个少女,翡翠可能只在我的眼中,才算有点姿色。在别人那里,又憨又土的傻妞一个。如果说当代人的生活框架中,猫已经被高度符号化,那么无论从容颜,还是从性格,狸花猫都已经被排斥出了这个系统。狸花猫是本土品种,繁殖能力超强,数量多,得来便宜,加之野性较足,对家庭环境的破坏性强,早已不受饲养人待见。她们还非常能吃,患糖尿病、心脏病的概率又高,饲养者往往心有顾忌,弃养者众多。翡翠刚入院时,医生一度担忧我们也会放弃她,在觉出我们对翡翠的怜惜之后,就不断灌输一些趣事、冷知识,来增进我们对翡翠的情感:不要拉拽猫的尾巴,可能导致它腹泻;猫在被抚摩之后,会反复去舔那些被爱抚之处,并牢记人的味道,担心分开后找不到自己的主人。医生建议我们多以体贴性动作,把个人气息深植在猫的心里。它们的灵敏嗅觉超乎想象,鼻腔中有两亿多个嗅觉感受器,而人类不足它们的四十分之一。
在翡翠踏入我家门槛之前,为她精心编织的猫舍、专门订购的猫食都陆续运到了。一个被大家讥嘲为“猫腻子”的老友,还挂红炸鞭,按古法搞了个“聘猫”仪式。她终于成了我们家庭中的一员。
在旧时,迎猫入门还真算得一件大事,像娶亲嫁女一样讲究。据《唐才子传》记载,李白养过一只名叫“小於菟”的猫,他从一个道士那里求来时,就办过一桌考究的宴席。李白常与友人共赏这只据称是灵狸所变的小猫,与她同饮同眠,还为她写了《赠小於菟》《小於菟歌》等好几首诗。南宋诗人曾几在《乞猫》诗中写道:“江茗吴盐雪不如,更令女手缀红襦”,即是用江茶、吴盐作为聘礼,并让女子精心缝制红袄,迎猫入户。陆游的《赠猫》一诗,也是明证:“裹盐迎得小狸奴,尽护山房万卷书”,他也是以盐为聘,把小猫迎回了家,寄望它守护书房中的丰足藏书。陆游是出了名的“猫奴”,在《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中,他还写道:“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管它如何晦风淫雨天寒地冻,我且与小猫共卧于温暖如春的床榻之间。
但我一直怀疑陆游式的沉溺之爱,会导致物种退化。在翡翠进门之前,我和妻子假定为观点的正反方,对饲养方式,进行了几轮激烈辩论。“假如她可以自己选择”——我们一直在换位思考翡翠将选取什么样的日常生活。经过了几轮争吵,最终决定对翡翠进行“半放养”。
“人的居所——其实是一曲猫的挽歌。”这话谁说的?在争辩中,忽然蹦出来的一句。退一步想,其实也不用去辩。猫,本就应该穿行于弦月之下明暗不定的树篱、枯藤、墙角,本就应该静卧于夜间的屋脊之上。你看不见夜色中它的身体,只有磷火一般闪烁的眸子,冷不丁地吓你一跳……叶芝写道:“猫走来走去,月亮像陀螺在天上转来转去。月亮最近的同类,缓缓而行的猫,相互凝视”——不管在哪个民族的神话谱系中,猫,似乎都与月亮有关。在古埃及,她是月亮女神的化身,专司驱邪,庇佑神庙免受洪水之侵害,还牢牢控制着鼠害。只有猫,可以葬在皇家墓地。在欧洲的许多舞台剧中,猫是复仇女神,她们穿着黑色、弹性的紧身连体服,穿墙越狱,不仅行侠仗义、恤孤怜弱,还清醒、独立、性感,满足了多少小男孩炽烈的性幻想。而在诗中,她意味着遗忘、失忆、通灵,博尔赫斯写道:“你,是梦之领地的主宰。”蒙田干脆只说:猫不仅是一种动物,更是一种哲学。
“我们不能榨干你的野性。”如果翡翠懂得人话,我最想对她讲的,是这句话。我们家的猫舍,是敞开的,夜不闭门——她可以随时出入,去翻墙越脊,或去草丛中树杈上厮混。猫舍只是她饥渴难耐,或无家可归之时,最后一处庇护所——“吾非猫,欲知猫之所欲也”,我们想在这样的假定中,为她建设一个家。
出乎预料的是,“半放养”模式的困境,很快就来了。当阳光充沛的悠闲正午,她在草坪尽兴地上蹿下跳,当她在邻居家大理石的宽厚窗台上睡足了,一听我的脚步声,就忽地往下跳——没人想到快乐时光如此匆忽短暂。她的左前病肢,比另三条腿要迟钝衰弱得多,这条病腿麻木,常常被划伤割破而不自知。等我们发现伤口时,感染已经很严重了。趾掌旧血结痂,新血渗出,病腿肿得粗出了两倍多来。她恹恹地全没了胃口,一下子萎顿下来。我们赶紧送她进了医院。医生二话没说,就准备要做第二次手术:从左前肢的膝盖以下,要将她的病腿截去一半。
这次手术十分及时,感染若再加重,就会危及性命。对翡翠来说,这是截除了一个生命的累赘。猫对逃避捕猎者的警觉性极强,它总是在舔毛,可不单纯是什么洁癖,去除身上异味以躲避追踪,才是更重要的目的。猫的舌头上,布满倒刺,据说每平方厘米就有两百九十多个,祛脏去味儿,是这些倒刺的绝活。病腿淤血化脓,不是最利于敌人寻味而至吗?
再次出院一两天后,翡翠就满血复活了。为了防止她的左前肢在坚硬的猫舍金属栅栏上抓伤,阿姨花了三十多个小时,用棉纱线将每根栅栏细细地包裹了一遍。为了让她恢复得彻底些,我又关了她几天禁闭。我小心翼翼地试探她,去捏她被截掉的部位,观察她的反应。此前我听说,猫的断肢渗出液中,有记忆储存功能,我担心翡翠有“幻肢”错觉。如果两猫相搏,前肢就是武器,“幻肢感”会让翡翠觉得一记左勾拳,重重击在了对方的右脸上,其实这只是一个幻觉。
会吃大亏的——为了避免翡翠吃这样的亏,我开始盯她的梢,看看有没有这样的搏斗发生。翡翠似乎对我的跟踪极为反感,哪怕我自觉已伪装得相当不错了。相隔较远时,她打滚,晒太阳,或者举着爪子对空中一通乱抓,自顾自地玩得快活。一旦发觉我靠近,她弓起腰,“嗖”地一下就跃入冬青树丛。我听“猫腻子”讲过,陌生猫咪间的见面礼,是先闻闻对方的屁股,因为肛门两侧的腺体分泌物中,储存着个体信息的独特气味,年龄、性别、健康状况乃至变态癖好,尽在此味中矣。可惜我蹑脚弓腰,盯梢那么久,这么有趣的场面,一次也没逮着。
有三种时刻,翡翠特别容易变得烦躁不安。一听到狗叫,哪怕是体格比她小几号的奶狗,都让她紧张。流浪猫夺食,也常常令她性情陡变。有一次,她老远看见一只猫,在她猫舍中窃食,她瞬间爆发出少见的凶相,像幼狮一般扑了过去。还有一种状况,当她熟睡,千万不要用手指、逗猫棒戳她,即便在梦中她也会以闪电般的速度抓伤你——来喂食的阿姨,曾被害得打了一个星期的免疫针。
只有一个例外。邻居的九岁小女儿,上下学经过猫舍时,常从草坪花圃中采点花花草草,插在猫舍栅栏上,然后蹲在那,跟她叽哩咕噜讲话。有几次,我看见女孩和翡翠,在笼子外面和里面,跳舞给对方看——听孩子妈妈讲,女孩偷偷攒了钱,从网络上买从日本进口的昂贵猫食,喂给翡翠吃。一开始,我担心翡翠乱吃,坏了肚子,毕竟她生来羸弱。查了点资料,才知狸花猫的抗病力超强,索性就睁一眼、闭一眼,成全了这两个小女孩的缘分。
而我唯一可能获取的好感,是我为她觅得了一份美食。每次喂她,那口水横流、急不可耐的贪婪样儿,惹得围观者哈哈大笑。这美食的名字,跟她天生有缘分,叫“翡冷翠”。
没人知道半放养的翡翠,今天在哪里过夜——“阿廖沙,你醒醒,有人在哭”。契诃夫在短篇小说《猫》中有这样的一段描述:“微风将丁香花的馨香和椴树的絮语,连同一些古怪的声音送到床前。一时间也搞不清这是些什么声音。是小孩子的哭声?魔鬼拉撒的低诉?还是什么不知名动物的哀嚎?”“声音发自不止一副嗓子,而是好几副嗓子”“有的时断时续,有的是奔放的颤音,还有的拖着单调的长音。”
“这个嘛,瓦莉娅,是猫。”
我没有听过翡翠像哭声一样的叫唤。她存放在我的记忆库中的声音,有温柔的,焦虑的,愤怒的,忧郁的,漫不经心的,迫不及待的……唯独没有哭泣的声音。她失踪的那些夜晚,我想着契诃夫笔下的猫叫,在内心为翡翠虚拟了无数种哭泣的声音,可总是很快就否定了。我想着,不,这不是翡翠的哭声,她从未哭过,即便在她命悬一线之时。
翡翠的眼睛,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深渊。怎样的眼球结构与光影设置,让小小的物理性肉身可以拓出这么一座令人晕眩的光的深渊来?当我凝视,她的眼睛仿佛正在经历一次诡谲蜕变:原本收缩成了细线的黑色峡谷,在游移的夕照中突然扩张开来。我看见自己的倒影,在凸面晶体的表层涟漪中,扭曲成了流星般跃动着的光斑,坠向那两潭不可测的深渊中。某种超越物理法则的引力,正在瞳孔深处形成。仿佛不是我的注视,而是来自时空褶皱处的古老光谱,映出了猫眼凸透镜中这交叠、荡漾的残影。
我沉溺在她眼眸中的日月星辰里。又忽地明白了,当量子纠缠中若隐若现的神性无法被定义时,科学为何要以“薛定谔的猫”这个词,来描述这种“生与死合于一体”的奇妙状态。古来的养猫人,秉性各异,他们对猫的命名中,似乎也埋伏着各自命运的草蛇灰线:萨特的猫,名叫“虚无”;大明王朝嘉靖帝的一只猫,生前叫“霜眉”,死后谥号为“虬龙”;在泛黄的中国古卷中,猫总是跟芭蕉、假山、镂空的凳子、放风筝的孩童出现在一起。唐寅的猫,叫“薄荷”,这只奇异的猫真的爱吃薄荷。在坎坷乱世中,这只猫和她的主人一样,生性无限清凉。博尔赫斯说:“猫注视着某种我们无法看到的事物,每念及此,我都不寒而栗。”在语言世界中,博尔赫斯自己堪称人中之猫,他盲眼的生涯,与猫眼之蕴藏一样,都是一座隐晦的、悬空的花园。
去年中秋那次失踪之前,翡翠有过一次“出走预演”。虽然只有短短三天,却打破了她白日野生、夜里回到猫舍吃饭睡觉、至少每天见一次踪影的规律。全家一下子慌了,来了次“拉网式”搜寻。翡翠可能只是蜷缩在不远的某处角落,嘲讽地盯着大家手忙脚乱。好在这次短暂出走,终以她静悄悄的回归收了场。那天早上,阿姨在电话中的腔调,兴奋得走了样。我本在去往超市购物的路上,立刻掉转车头回家。但迎接我的,却是一份更深的痛苦——翡翠的背部,有两处被撕咬得深裂见骨的伤口。左前病腿截去一半后,原以为不再触地,不会再有新的磨损,不料仍被磨得血肉模糊……到医院时,医生也心疼得快掉下泪来。
不得不痛下狠心对翡翠进行第三次手术,将她剩下的一半左前肢,全部截去。这样她就不再有病肢了,算是永绝了后患。她将成为一只真正的三脚猫,或者说是“三足猫类”:另外一种动物。手术之时,我照例独坐在书房等待。想着翡翠的刀下之苦,我在书架上竟有了另一次发现:读到海明威之猫“威利叔叔”的枪下之苦。真算是一种奇异的排解。1953年2月,“威利叔叔”遭遇车祸,海明威万分痛苦地写道:“我出去后发现Willie右腿断了,一条腿裂开到臀部,另一条则在膝盖处折断。一定是有车碾过了它,或者有人用球棍把它打成这样。Willie就这样拖着半边身子,一路爬回了家。伤口有许多处,里面沾了许多脏东西,我都能看到断开的骨头刺了出来。但Willie喵喵叫着,好像确信我能把它治好……然而,我开枪打死了它……这十一年来,我确实被迫射杀过别人,但从没亲手杀死过我认识或深爱的人。更没有杀死过拖着两条断腿,还冲我喵喵叫的,我亲爱的Willie。”
八年之后,海明威开枪自杀。他的遗言是:“晚安,我的小猫。”其死后遗产,全部留给了他的猫们,让它们得以衣食无忧,自由繁衍后代。海明威在基韦斯特岛的家,被改成了博物馆,其门票收入也全部归他的猫及其后代所有。
不知道猫以怎么隐秘的方式,影响了海明威的写作。我总觉得我的语调,会发生一些微妙变化,在我与翡翠的每一场对话之后。有时,夜间写累了,我会走到距“若缺书房”门口仅三米多的猫舍边,跟翡翠聊上几句。多数时候她睡着了,或者只是在假寐,眼皮子也不会抬一下,偶尔轻摆一摆尾巴,算是搭理我了。也有许多时刻,猫舍空空如也,我依然会蹲在那儿,想说的话,也照说不误。这些年,心情无以名状,自觉有万语千言,又不能真切精确地吐出一句。多数时候,觉得内心层层叠叠的缄默,在一锹一锹地埋葬着我。
去年中秋,翡翠的出走,也以她悄悄地回笼告终。我重锤击鼓般的大搜寻,如今听来,像一个泡沫的空响……她为何无端失踪那么多天呢?或许,在完整截肢后,她真的被自己走了形的样子吓着了。而我,现在只觉得猫本就是只有三只脚的,世上其他的猫,不过是多出了一肢而已。此刻,三只脚的翡翠安静地躺在我身边,忽记起多年前,在敬亭山僻静寺院中,写过一首猫之诗:
柔软的下午
下午我在厢房喝茶
透过浮尘看着坡上
缓慢移动的
一棵梨树
厢房像墓穴一样安静
那些死去的诗人埋在我身上
一只猫过来
卧在我脚边
它呈现旧棉絮的柔软,淤泥的柔软
和整座寺庙的僧侣从未
说出过的柔软
叔本华说,只有当一个人独处之时,他才可以完全成为他自己。奇妙的是,当翡翠进入我的生活,我越来越强烈地觉得,远离人类的方式又逼近了悲欢全不相通的另一种生命体,才是最为意味深长的独处。
除夕的返乡之夜。不眠,听着小青瓦上稀疏的冬雨。雨打在窗外竹叶上,与打在桉叶上的声音不同。年轻时一腔蛮勇,听不见这些细微的声音,也听不到各种声音的间隙中嵌入的寂静。这寂静各具其形,有锯齿状的、块状的、云朵状的、射线状的……夜半时,雨点消失了。我在临睡的恍恍惚惚中,看见稀薄雾气,从窗外池塘和四周留着烂稻茬的田间,仿佛也从我枕上慢慢浮起来。来自荒野的生命气息,没有一丝一毫的减损。我想,该带翡翠回一次家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