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先锋诗歌群体里,江苏诗人以各自独特的诗风与探索性的诗学姿态,建构了某种异质性的话语力量。从第三代诗人韩东、小海,到新生代诗人胡弦、黄梵、刘立杆、代薇、朱文、朱朱,再到“70后”诗人朱庆和、李樯、育邦等,各代际诗人皆致力于“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诗意”。在这一美学脉络中,江苏青年诗人在更开阔的视野里继承了过去的现代性逻辑,他们在多元的语境中写出了丰富的生活情境史,也在个体抒发的当代性里对接了时代的碎片化,并由此形塑了更具创造性和辨识度的诗学景观。
想象、童话与经验的变形记
对于青年诗人来说,想象力和现代汉语充分的化学反应,是他们进入现代诗歌的第一要义。不管人生经历如何,他们对于诗歌的认知还是基于语言、意象与诗性的创造。而在江苏青年诗人的写作中,也许是江南的气韵影响至深,他们在神秘感的想象中寻求诗意的诸多可能性,这些想象一方面接续了古典的雅致,另一方面也开启了现代玄想之门,从而形成了普遍的经验变形和创造的意识。
在白小云的诗歌中,女性的细腻与真诚是一种潜在气质,而她又在想象的场域里将见闻和经验转化成为童话式的趣味。在《技巧》一诗中,白小云从一帧照片的内在细节中领悟到了人生技巧,即如何处理扮演别人和活出自己之间的矛盾,这是随着岁月流逝带来的深度思考。在这种联想与暗示的过程里,也深藏着诗人对诗歌技巧与人生技巧之融合的努力。刘康是擅长化合经验与想象的诗人,他在书写航海的系列诗歌中悟到了超验的诗意,那些未曾亲历的故事、细节,可能源于间接经验,这种内在的转化里暗含着他原始的雄心。“一切都已/想象就绪,我们围坐于野,开始寻找/打造船舶的器具”(《平原海事》),刘康的诗歌引擎很大程度上源于生活经验的场景化呈现,以景观的方式映射出情感的逻辑。
在很多江苏青年诗人笔下,文字自带“神经质”的体验感。邹胜念将各种阅读混合着真假见闻,让诗歌悬念丛生,却又内在于自我的私密感。像《杀蓝》《河中巫术》这样的诗,不是由词语的能指带动诗意的生成,而是在各种感官作用下牵引出的一道道超现实主义风景,奇幻却又处处透着“词与物”对位法的张力。郭幸的诗歌可以当作童话来读,诗人从那些梦幻般的句子里辨认自己,自己又成为这些句子的镜像。当二者互为参照,一种更具超现实主义色彩的表达将我们的思绪拉到了远方,它是词语的延伸,也是经验的变形记。农艺与种业专业的袁伟,同样是在追忆中书写物事和乡愁,他在移情中替物说话,让人更有共鸣之感。张瑞洪和灰一这两位“00后”诗人,一方面接受了张枣等诗人的影响,写作细腻且精确;另一方面也以自身的校园经验对接了纷繁的时代现实,风格更显多元,试图摆脱平面化的想象,从而进行更立体的创造。
为了避免封闭在个体的想象空间里,很多年轻诗人选择更开放和富于变化的现实,将那些零散和破碎的经验进行整合,以形成更具整体性的诗意。像殷俊、里拉、清越、陆佳腾、童七、大树、许天伦、陈鹏宇、许宜修、李哲等诗人的创作,都是在提取记忆中对自己的个体经验进行扩容,以形塑常态性的诗意内在发生机制。
日常生活何以构成诗性之光
江苏青年诗人多数还是从现实经验和日常生活出发来写作,只是将敏锐的感觉诉诸更生动的语言,而非单纯的事实记录。正是在现实经验对接创造性的语言中,才赋予了写作更强烈的诗性之光。
朱庆和是有着微妙洞察力的诗人,善于从不起眼的生活细节中召唤出诗意。直到写出《我的家乡盛产钻石》这样的诗,朱庆和似乎才找到了独属于自己的方式,这不是单纯“写什么”的乡愁意绪,而是要在“怎样写”的问题上重新挑战自己。他在记忆与现实中自如地转换,而以生活作为中介的写作,则带上了某种“关心人类”的博爱色彩,从个体到整体,朱庆和为自己写作上的“求真意志”作了更坚实的注解。麦豆的诗歌在日常生活经验里感受、领悟,以诗的方式为其赋形。尤其是那些乡村的记忆与现场、意象和物事,皆是体验到的过往,如同詹姆逊所言的“时间的种子”。《自语》非常契合于他对诗歌与生活的理解,“我们的生活没有比喻/我们取用阳光和水/把身子洗净,保持优雅”,这种诗意温润、从容,但字词间隐藏着一种个体的责任,不仅包括语言的创造,也有观念的力量感。
曾鹏程在书写日常时注重探索性和实验性,他以近乎素描的方式写《露营之夜》,立体的场景叙事让平淡的经验获得了奇妙的转化。杨隐的诗歌似乎是对记忆的还原,诗中“隐藏有一座记忆的迷宫”。记忆有可能是经验溢出生活的部分,当它们转化在诗歌中,既是还原,也是一种更新。杨隐在书写母亲提瓜、鹤嘴锤、玻璃、灯绳等物事的过程中,隐含着怀旧的气息,但又无不指向对人生过往的思念,这是诗歌抵抗遗忘的见证。邹黎明的诗歌短小简洁,《悼父帖》更显功力:“所有的衣物/都已用火打包,寄给了你//你走后,我捡起你/空荡荡的影子,穿在身上”。诗人对父亲的情感无需多言,但他又真挚地写出了一个人的丧父之痛。同样是写现实生活,葛希建可能会更直接地指向琐碎的日常,他写《家庭生活》,平淡又残酷,那种层层递进的情感探寻,正是诗人观照生活的诗性显影。而汗青的诗歌也时常专注于现实的记忆,只是他对其进行了过滤,最后呈现给我们的则是另一种无法言说的“乡愁”,终究通向人文精神的内核。
当然,这些青年诗人也并非一味地沉于对凡俗之事的记录,他们也注重对日常生活的演绎,直至显现出飞翔之感。特别是在诗的本体意蕴上,相比于前辈诗人,青年诗人更能体悟到现代诗意的内在复杂性和丰富性,他们不再像过去那样仅仅指涉单向度的生活现场,而是深入到情感体验的内部,去自觉地探寻现代诗意的内在肌理。
古典传统的现代性“再造”
江苏青年诗人试图在与文明的对话中再造“传统”。在胡弦、庞培等诗人之后,育邦可能是融通中西的青年诗人典范。育邦曾写有一组诗,名为《凭吊或怀古》。在这组诗中,他进入陆九渊的内心,重新理解自我和时代的关系;他过青云圃,谒八大山人墓,再度想象画家朱耷的艺术和精神世界;他与诗人朋友们过霸王祠、夜游方山,在一种时空地理的维度上体验历史的深邃之感。育邦之所以写下这些与历史相关的“传统”,不是要“发思古之幽情”,而是力图达到“我有别于我自己”的审美境界。在《草木深——兼致杜甫》一诗中,育邦与杜甫的隔空对话,更显出了伟大诗人独立于世的庄重。育邦在描绘杜甫,同时也在理解杜甫,一种至为亲切的语调构成了现代与古典交互运行的境界。诗人还原的不仅是一位诗人体悟时代的形象,同样也有他以现代眼光审视杜甫的“重新发现”。
“80后”诗人茱萸的现代经验与古典神话、传统是一种互文性关系,这种互文性要求诗人必须回到当代,以“提供给汉语以新鲜的经验”。茱萸对传统的征用,不是纯粹的“知识化”或掉书袋,而是在难度书写的范畴中将传统作了知识考古学式的重塑。相对于现当代欧美诗人,李商隐对他来说“具有更加本体性的影响”,陶渊明、杜甫、李贺等诗人都是其重要的美学资源,不仅在诗教上影响了茱萸,更是以汉语诗歌的整体精神构成对内部诗学命题的反思。
李海鹏的诗有一种古今中西综合的透视感,他在《即景》《京宁道中作》等诗中将个人的行走、困苦融于大时代之变,“当代的位移总在试图穿越次元。”(《阪京道中》)这种穿越,似乎指涉了某种宇宙意识。宗昊的诗也时常从当下切入历史,现实和虚构交织,如同奇幻博物馆,幽暗且具深沉的力量。更年轻的诗人管瞳,一面以短句子训练自己的语感,以靠近更具现代性的一面,一面又在观察中向古典致敬。在《汉玉》《唐代仕女俑》等诗中,诗人以移情的方式进入到了古代现场,代替这些“物”发声,既像是在独白,也像是在对话,我们也是在代入感里和诗人一起共鸣于那些孤独而遥远的声音。在传统背后,诗人还是立足于对话性,所能做的仍是以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去激发某种温润诗意的生成。
在江苏青年一代诗人的写作中,继承古典传统是一种诗学上的精神自觉。以具体审美而言,现代诗歌的“汉语性”恰恰是他们在面临创作困境时一直致力于追求的美学风尚,这既体现为一种诗性的传承,又呈现为更具深度和活力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