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玉才
我家靠近大海。夏季,我们听着海浪判断天气,海浪向南响天要放晴,海浪向北响天要阴雨;冬季,我们沐浴海风感受和暖,海上吹来的东风比陆上刮来的西风,至少高出两三度。那海是黄海的一角,那滩是黄河夺淮侵海堆积的泥沙。
那是贫瘠的沙滩。翻过海堤,黄烁烁的一片。黄沙之上,春雨润过,盐蒿发芽,片片酒红,渐转翠绿;秋风抚过,盐蒿结籽,丛丛酱红,渐转枯褐。
那是苍凉的海。一年四季,浑浊的潮水,翻腾的巨浪,拍打着柔软的沙滩。尤其是七八月份大潮期,狂浪排空,卷滚撞击,大地惊颤。近海百姓日夜巡堤,堵患抢险,岸滩每年仍会成片倒入海中,化为泥浆。
尽管贫瘠而苍凉,那片沙滩那片海,却是我们儿时最想去、也去得最多的地方。
春节刚拜完年,我们就会相约到那里去钩小黄蟹。先找到小黄蟹越冬封洞口的泥土,用一种专用的轻便的小蟹锹,将封土铲开,然后用小蟹钩子伸进洞里,左右一旋,听到咯吱声,便是铁钩碰到小蟹壳了,向下一伸,往上一提,小蟹便从睡梦中来到寒冷的地面,有精明的展开腿脚,便想逃走;有迷糊的没离开钩子,就直接进了篓子;有倒霉的身体被钩了洞,得动手从钩子上取下来。一次能钩三两斤。回到家里洗净,可用白酒呛成醉蟹,可用海盐腌成咸蟹,可以捣碎做成蟹酱。在没有味精、舍不得杀鸡的年代,为粗茶淡饭提供了一点难得的鲜味,解决了一些珍贵的蛋白。
到了清明,小蟹出窟,便在夜晚用灯去照。那时没有现在的各种各样的电灯。为了照小蟹,我们得托人到镇上去寻找白的盐水瓶,越白越透明,照出的灯光越亮。有了盐水瓶,便烧点开水灌入其中,然后将瓶底往冷水里一放,立即拿起,这样瓶底便与瓶身裂出缝来,用筷子伸进瓶口,对准瓶底用力一捣,一个灯罩便有了。我等了两三年终于等到一个瓶子,但因为浸冷水的深度把握不准,瓶底捣下后,瓶身底口也掉了一块。不完美不重要,关键是海边风大,有一丝缝隙便会熄灯。我找不到什么材料补救,想来想去,只能裁了一片白纸糊在那里,不想它却对那一角的光照很有影响,致使我照的小蟹总比别人少。接着做灯,找一个墨水瓶,瓶中倒上煤油,在盖子上钻一个洞,将家中煤油灯头拿过来装上,便成了。接着做灯座,锯一块四方形的木板,在四角钻上孔,穿上绳子,在中间刻上灯槽、灯罩槽。最后组装,先将灯固定好,再将灯罩固定好,将四根绳子结在一起,提起来晃一晃,没问题,小蟹灯就做好了。晚上,早早地来到海边,等待天黑,找个背风处,小心地取下灯罩,点亮油灯,便猫着腰,举在前面照起来。小蟹正出来觅食,灯光照到,它会张望,看见人便奔跑,人便追上去,一把抓起,收入篓中,成为美食材料。人多时,沙滩灯如城火。传说,有一年,台湾飞机来炸我们的雷达,看到一片灯海,以为搞错了航线,无功而返,还白白的暴露了一名长期潜伏的女特工。
印象中,黄蟹总是没有骚蟛多。骚蟛与黄蟹体形差不多,却满腿长毛,颜色绿褐,还有一股怪味。查百度,它们都叫蟛蜞,但骚蟛看上去就像比黄蟹大好几辈似的,又老又丑,多数人看到也不捉,导致它愈发的多。后来,听说有人专门将它捉回去捣碎埋到玉米根下,很肥。
夏季来临,小蟹吃的杂了,人们便嫌脏,不再捉它,转而赶海,拾泥螺,挖蛤蜊。整个夏、秋两季,我们随时可以来赶海。每当馋虫吊起,或想改善伙食增加营养时,便结伴前来。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其实是不能经常来取的,因为海鲜能开胃,会使人吃更多的粥饭,消费更多的粮食。第一次跟着母亲去赶海已经不记得多大了,大概五六岁吧。记忆犹新的是,在海滩上不停地走,找泥螺爬的印子,找蛤蜊冒的水花,到潮水上来时,两腿就像绑了石头,又饿又累,就想躺在海里不走了。母亲抓着我的手生拖硬拽,将我拉上海堤。那时的赶海与现在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没有面包,没有饮料,能有一把山芋干藏在口袋底下,就算是高条件了。翻过海堤,洗好脚,喝几口河水,稍作休息,便回家。当炒泥螺的鲜味钻进鼻腔时,一切疲劳顿着喜悦,兴奋得又蹦又跳起来,像是过年。
这里的海,多少代人一直称为穷海。好像除了泥螺、蛤蜊之外,取不到什么东西。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步认识到,其实不是海穷,是人穷,取不出东西,只会徒手拾些泥螺、蛤蜊。
在等待潮水消退的时间内,我们会到盐蒿丛中去找鸟蛋。鹭丝、海鸥,不知名的鸟儿,在头顶盘旋,它们越是叫得凶,越说明我们离鸟窝近了,便仔细地找。几根枯草之中,一垛沙堆之上,必有一窝鸟蛋。有的蛋几乎与鸡蛋差不多大。鸟儿俯冲了来,凄唳鸣叫,我们用手臂挡着头脸。“青蛙要命蛇要饱”。不管鸟妈妈如何生气,蛋还是被拿走了。当时没有野生动物保护法,不违法。不过,找鸟蛋的时机十分有限,每年春季只几天便不能再找了,找到的都是表皮光滑孕了小鸟的。
有渔网渔船,这海便不穷。印象中,我只有一次试用了渔网。那天邻居家缺人手,叫我去帮他拉海兜。海兜宽四五十公分,长二十米左右,只是一块网片,两边穿上绳,中间竖几根竹片撑开,简易至极。两个人一人拉一头,到海水里绕一圈,拖到滩地上,便有蟹、虾、鱼粘在网上,取下来,再去拉。一潮两个小时,运气好的也能有不错的收获。那次,我分到四只铜蟹,是我从来没取到过的。
冬天,万物萧疏,我们依然会去赶海。但不到海滩里去,只在挡潮堤的石头上撬牡蛎。牡蛎是不走的美味,真正的随时可取。不过,牡蛎太坚,不小心便会弄破手,弄坏衣服,除非特别想解馋,一般是不让去的。撬牡蛎必须有铁铲和锤子。它们长在石上,紧得很。有的石头撬坏了,它们还连着,只好与石头一起拿走。牡蛎还有一个弱点,壳大肉少沉重。但牡蛎也有优势,特别鲜,是我吃过的海鲜中最鲜嫩的。
风天,我们也会去,尤其是刮东风的时候。风越大越想去,去跑滩——沿着潮头寻找漂浮物。我跑过几回,唯一的收获就是一只塑料桶,还是坏的。但邻居曾跑到过一条船,木头的,三角形,我看着像是大船用于转运的小舢舨。很重,一时运不走,就放在滩头上。跑滩有个规距,脚到有份。那小舢舨迟迟运不走,跑去的人越来越多,起初跑到的人出不起份子钱,一气不要了。最后,谁都出不起份子钱,搁那里很长时间,后来不知所终。
五十年过去了,那片贫瘠苍凉的穷海,如今成为黄金海岸,一座现代化的能源大港屹立东方,多难的淮河拥有了雄壮的门户。雷达的遗址还在,早已废弃不用。台湾的飞机再也没听说来过。
我还经常会去看海,经常想着去看海,只为寻找和欣赏那夕阳余晖下长长的身影,潮汐间隙中那浅浅的脚印,重拾童年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