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你
——献给我们的父辈
总以为酷爱音乐创作是父亲退休后的消遣,但现在看来,这样的理解太狭隘和片面。
由于父亲沉默寡言的性格,父亲和我们做儿女的总是各自做着自己的工作,深层的沟通和交流几乎很少。总看到父亲钻在书房练书法鼓捣音乐创作,偶尔听到弹弹钢琴拉拉胡琴,反正是自有他老人家的一番天地。眼看父亲如此执着,便试着走近父亲和他的音乐。之后才顿然解开了父亲深藏内心的某个结,解开了这个结,女儿才理解了好多个为什么,比如:为什么父亲总是沉默寡言,为什么会对家乡定州有着不同寻常的深沉而浓烈的情感,为何对人民音乐家张寒晖追随得那么虔诚而执着,为何老人家的音乐作品定名为《家乡颂歌》。
父亲6岁丧父,那是怎样的一场无望无奈的生离死别。
日伪时期,我党实行“双面政权”,爷爷对外的身份是寨西店村村政,其实是以此为掩护为我党做事。寨西店村紧邻铁路,日本人在寨西店火车站设立了岗楼,爷爷经常在家接待日本人,同时掩护了好多的乡里乡亲和地下党组织。后来由于汉奸告密,日本人恼羞成怒,爷爷被带上闷罐车秘密带走,那年是1943年。据后来的知情人回忆,爷爷被带到塘沽一带就被折磨致死,离世前把身上的棉衣套子都拿来充饥……
解放后,村里派人寻找未果,1950年为爷爷举行了一场空前隆重的葬礼和追悼会,由于尸骨找不到,举行的是一种叫“望空”的仪式,据说当时被他营救过的乡亲们自愿捐款而且现场哭声震动。但再怎样,爷爷的尸骨已经再也没有找到。如今坟茔中只是奶奶一人。
之后,父亲的长兄(也就是我的伯父)也被曰伪汉奸加害。父亲说,他永远也忘不了伯父被刺刀连刺8刀之后被送回家时的样子,这一幕在父亲儿时的记忆中是那样的铭心刻骨。
长大后的父亲与他的母亲相依为命,在艰难中考上了河北大学中文系,这是寨西店村解放后十年中考出的第一位本科大学生,加上爷爷的泽被,所以父亲的考入大学真的是在十里八乡都享有很高的知名度和美誉度,这一点我们在孩提时代就能感觉到。
父亲考大学那年,娘亲离世。大学期间,由于假期无家可归,教室和操场成了他每天光顾的地方。
多少次,在他乡求学的游子无家可归,只能面向家乡的方向让男儿的思乡泪洒遍操场;多少次,对亲人和故乡的思念是那样无助并让人肝肠寸断,只能无奈地倾注于歌声、书法和运动。
或许正因如此,父亲的体育、文艺、书法才样样拿得起。这为他的生活增添了些许的色彩。
随着父亲年龄的增长,强烈的对其父母和长兄的怀念之情深深刺痛着父亲的心。无数个日夜,父亲的心在无声地呼号:
“我的生身之父,我的亲人,您的尸骨被无耻的豺狼抛在了哪里?您魂在何方?!娘啊,我的至亲,您勤劳善良,仁爱慈祥,您悲悼亡夫和亡儿那凄凉的哭声,常把儿从梦中哭醒……您逝去那一刻,儿在外求学,未看儿一眼,未说上一句话,令天悲地怆,遗恨终生!
长兄啊!您身为敌工惨遭杀害,这一笔血债,小弟永志不忘! ”
无数次啊!父亲长跪在三位亲人坟茔前悲痛诉说: “亲人啊,您无法听到儿孙絮絮的诉说;哭干泪水,你们看不到儿孙心底的凄凉……
近70年的阴阳相隔求不来一梦相见,苍天和九天外的游魂您听到了吗?”
“父亲 啊,谁的呼唤如此悲怆,谁的思念令人断肠!
这魂牵梦绕的亲人!求不来您的音信,让为儿手捧的思念该如何置放!?
天若有情是否也会热泪盈眶,是否也会情殇……”
近60多年的苦苦找寻和思念折磨着父亲,使得父亲更加的沉默寡 言,他唯一的解脱便是在音乐中用音符倾诉。一般酷爱艺术之人内心世界丰富而善感,父亲也是如此,生活中不善谈,只有在音乐艺术的世界,他才如鱼得水。那是他自己舞动的世界,一个不需要太多人际关系的纯净而丰富的世界。
对亲人满腔的思念和对故乡的热恋、对豺狼的愤恨,就这样情天恨海的交织在一个游子的心房。情何以托?情何以堪?所以父亲把曾经无处安放的所有强烈的情感熔铸在了音乐当中。在父亲的音乐作品中,“家乡”是一个具体可感的符号,家乡的一草一木都可以是让他情感奔涌而出的寄托对象,有了音乐有了家乡,父亲重载一生的思念终于有了一个寄托的圣地,他把思念安放在宝塔之顶,系在千年白果的红丝带上,寄托在南城门沧桑的城墙,印刻在悠悠文庙的古槐枝丫和雪浪石上……唯有如此,那颗承载了太多厚重思念的心方可稍稍释怀。
文学理论中有一个极其有名的“物化移情”论,就是把看不见摸不到的情感寄托在有形有影的物象当中。父亲的创作正是这样不知不觉地应了这个理论。强烈的思念情归何处,溢满胸中的无助的思念简直让人崩溃,只有寄托在家乡的一草一木。父亲在《定州,我可爱的家乡》歌词中写道:“想起了家乡就想起了爹娘,想起了爹娘就想起了家乡……”短短几句饱含着游子多少的思念和牵挂?又有几人能读懂其中的忧伤?
被中国音乐家协会称为父亲代表作的这首《定州,我亲爱的家乡》在全市卡拉OK大赛中夺得特等奖,歌曲中渗透的是对家乡的强烈的热爱之情,优美动人的旋律不仅能引发任何一位热爱家乡的定州游子的共鸣,更能提升定州子孙的自豪感和使命感。
父亲含着热泪创作的《提起当年事》和《北疃惨案悲歌》,歌词是愤怒至极的,作曲是震撼的,每个音符都被强烈的怀念和愤怒浸染过。这乐中流出的悲伤和愤怒,是对死不见尸骨的生身之父多深多切的怀念!又是对侵略者多深多切的鞭挞!简直是“一腔悲愁映松柏,词曲绕梁终不绝”!在北疃烈士陵园演出时,歌曲毕,与会者业已泪流满面,在场的日本人面向烈士碑鞠躬不止,这是对人性和良知的忏悔,各级领导盛赞此歌。从曲中流出的悲伤不但是家仇国恨,更是烙在每一位经历者情感上的千古之痛。
父亲对人民艺术家张寒晖的敬仰非同一般,或者说是有着某种特殊的情感。这是因为张寒晖用音乐为宣传抗日奔走呼号,因为他怀着强烈的激情创作的风靡中华大地的抗战歌曲《松花江上》激励了一代又一代中华儿女。所以他们之间的感情能产生强烈的共鸣。父亲曾多次前往张寒晖的故乡西建阳采风并瞻仰烈士故居,父亲正是沿着寒晖,实在的足迹播撒着定州音乐之乡的火种。父亲创作的《当我唱起<松花江上>》,饱含了对先烈的追思和父亲自身深厚而强烈的艺术情感。此曲经定州电视台制作成MTV后在省内引起了强烈反响。
父亲怀着强烈的情感关注着家乡的点滴变化,中山公园建成后,父亲创作的《中山公园颂歌》得到定州市主要领导的盛赞。
父亲作品的可贵之处在于把家仇国恨和对家乡的强烈的情感大而化之。张寒晖、晏阳初故居及各旅游景点都留下了他的足迹,热火朝天的重点项目留下了他创作采风的身影,接到市委宣传部的任务,他有时忍着病痛直奔任务现场。这就是我的父亲,这就是定州家乡一位热血的赤子,他把滚烫的赤子之爱用瑰丽的音符表达得淋漓尽致,他实现着自己的夙愿,他践行着一名老教育工作者和一名老党员的使命。父亲说,有了这些,他会在生命最后时刻含笑而无憾地离去。
父亲,但愿女儿的这份理解来得不算太晚,就像歌曲《懂你》中唱的一样:父亲,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生活的苦涩有三分,您却持了十分,这辈子做你的儿女,我没有做够,央求您呀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