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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全文 | 山与海的约定

2025-09-16 17:3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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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渐散时,我总爱站在南京长江新济洲码头的栈桥上远眺。一江春水向东奔涌,恍惚间,像是看见了家乡牛首山深处的大官塘水库——那汪父亲用命守过的水,如今成了游人如织的隐龙湖。几十年前蜷在竹椅上听狼嚎的孩子,如今鬓角已染霜,可山风掠过芦苇的声响,依然与记忆里分毫不差。

牛首山林场的泥巴房子,是刻在我骨子里的记忆。五岁那年的正月初五,霜还挂在松针上,全家跟着林场的搬迁队往大官塘护林点搬家。家具用麻绳捆在扁担两头,父亲和几个汉子弓着腰,扁担压出吱呀的呻吟。姐姐拿着煤油灯和我走在最后,风把玻璃罩吹倒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我攥着她的衣角,布鞋陷进融化的雪泥里,拔出来时带起冰碴子。

“再翻过这道梁就到了。”父亲喘着粗气回头,额头满是汗珠。那一天的山路长得像没有尽头,松涛在风中翻滚,远处传来几声分不清是鸮还是狼的尖啸。等终于望见护林点那排低矮的泥屋时,我的裤脚已经冻成了硬壳。

护林点孤零零地嵌在山坳里。房前的水库像块碧玉,晨雾从隐龙山的褶皱里漫出来,淹没了半山腰的草木,雨后常有雾气从隐龙山间腾起,如游龙盘旋。父亲说,山那头埋着南唐的二位皇帝和明朝七下西洋的郑和,牛首山上岳飞抗金故垒与唐代古塔千年守候。八亩塘的芦苇底下,八个被日本鬼子杀害孕妇的血浸透了每一节根茎。

山外的世界很远,最近的村庄也要翻三四里山路。村民砍柴时,常塞给我一把悬钩子,红果子甜得沁人。夏天,村里的孩子在水库游得如鱼,我却只能蹲在岸边看,母亲总揪着我的衣领念叨:“水里有水鬼拖脚!”夜里,煤油灯的光晕里,父亲讲《水浒》、说三国,有时是背他年轻时读过的医书。他书法很好,写春联时笔锋遒劲,我仰头看着,总觉得那支毛笔能画出一整个江湖。

山里的日子静,却也险。狼群常在黄昏出没。一次路过八亩塘,六七双绿眼睛在暗处闪烁,最后那只瘸腿的老狼停在二十米外,像在思量什么。母亲把我护在身后,声音发颤:“快走吧……”那狼盯了我们许久,终究蹒跚着隐入密林。夜里狼嚎凄厉,全家人挤作一团,窗缝漏进的风声与嚎叫缠在一起,成了我童年的深刻的记忆。

六岁那年,父亲背着我求水阁小学的殷校长:“这孩子能算十以内的加减哩!”校长考了我几道题,我便成了班上最小的学生。十里山路,雨天一身泥,我却倔着不肯旷课。放学路上,马家村的孩子们常替我挡外村人的拳头,夏天我们一起上山采夏枯草、卖药材,攒下的钱够买一双胶鞋。父亲总说:“靠山吃山,但得吃出骨气。”

父亲的书桌永远摊着护林日记。泛黄的纸页上记着某日补种了三百棵马尾松,某场暴雨冲垮了巡山路。最深的那道折痕停在1977年6月12日:“松毛虫成灾,喷洒农药时药箱泄漏(补写)。”那天他被人抬下山时,工装裤已被农药蚀成焦黄色,皮肤溃烂处渗着黄水。附近训练的解放军连夜将他抬去江宁县医院。命捡回来了,人却垮了。从前能扛百斤木头的汉子,常常咳嗽着蜷在竹椅上翻护林日记。最后一页歪歪扭扭地写着:“等身子好了,带孩子们去看海……”可他终究没等到。肺癌带走他那天下着小雨,牛首山上头有着低低的乌云。我们把他葬在能望见水库的山坡上,陪葬的是那盏锈迹斑斑的煤油灯。整理遗物时,三十七本日记摞起来有半人高。最后一页夹着张泛黄的《中国地图》,海南岛的位置被铅笔圈得模糊不清。

后来我学习的是林学专业,毕业后回到林场。松毒蛾肆虐时,我和同事们漫山遍野查虫卵。许德钰老科长叹气:“纯林太多,生态链出问题啦。”

变革是从栽下一片麻栎林开始的。我们在林间穿插混交栽植:杜仲、栓皮栎、枫香……阔叶树的阴影庇护着幼松,啄木鸟回来了,松鼠在枝杈间囤积橡果。飞机撒药的轰鸣声渐渐稀落,取而代之的是巡林员的对讲机的声音。2003年秋天,我在观测簿上记下:“松毛虫口密度下降90%。”

林场的转身比想象中更强烈。油锯放倒成片马尾松时,老工人们蹲在树桩上抹眼泪,但很快,茶苗在祖堂山、横山、铜山的山坡扎了根,竹海从东大山的矿坑里翻涌而出。在新时代绿色转型发展,林场又赶上生态旅游的风——牛首山立起佛顶宫,大官塘成了隐龙湖,祖堂山恢复了宏觉寺,八亩塘的芦苇荡里架起了木栈道。穿汉服的姑娘举着自拍杆走过,当年染血的沼泽地,此刻正盛开着一片格桑花。

牛首山下也开办了五星级希尔顿酒店,马家村的老朋友在江宁开发区带孙子,微信群里常晒和驴友们徒步横山的照片。春节时再回牛首山,见一群孩子举着风车从金陵小镇跑过,笑声惊飞一群飞鸟。夕阳给佛顶宫披上金纱,金陵小镇的灯笼次第亮起,恍若父亲当年没有讲完的故事。山脚的电子屏滚动着实时数据:“今日入园游客66832人,空气负氧离子浓度每立方厘米11700个。”

清明时节,焚一炷香在父亲坟前,从三亚带回海沙从玻璃瓶里缓缓倾泻。墓碑上的照片有些褪色,他依旧穿着那件洗白的中山装。我摩挲着碑上父亲的名字,“爸,你用一生没写完的日记我替你续写,海我没能带您去看,千万人替您见了;您守了一辈子的山,如今成为金山银山。”风掠过松梢,恍惚听见他当年写春联时哼的小调。

我经常拍下新济洲湿地的照片和视频发到朋友圈,姐姐回复:“咱爸要能刷朋友圈,准得第一个点赞”。父亲那代人用脊梁扛着林场走过贫穷与虫害,我们这一辈终于学会与山共生。当祖堂山的钟声与湿地的鹤鸣交织,当矿坑变成竹海、虫灾化作茶香,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浩瀚?

群山静默,江水东流。恍惚看见那个写春联、采草药、咳着血记日记的身影,正站在更高的山冈上微笑。他的遗憾与执念,终是化作了满目青翠——这960万平方公里的热土上,无数个“牛首山”正褪去疮痍,在绿水青山间长出新的年轮。而我们的孩子,终将不必再在荒野与城市间抉择,因为他们要守护的,是一个既能望得见牛首山唐塔,也容得下长江豚跃的——美丽中国。


来源:中国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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