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一次错过,都是命运完美的安排;每一次相遇,都是命运安排的完美的错过。
那是三年前,我与妻从S城自驾回安徽,途中取道南昌,打算参观一下滕王阁。
那是一个夏末初秋的傍晚,正如无数个夏末初秋的傍晚一般,天空一碧如洗,薄薄的云如丝如絮般弥散天际。南昌城笼罩在落日的余晖中,安详、和谐,一天的燥热正悄然消退,夜晚的阴凉正渐渐从水面、树荫下弥散开来。
刚上八一大桥,我就在四处寻找滕王阁的影子,我知道我离滕王阁不远了。终于,快要下桥时,有些拥堵,车速慢了下来。在蓝天白云的背景里,一个优雅别致的、似曾相识的身影从城市鳞次栉比的建筑的缝隙中,从城市路灯杆、路牌杆的快速闪过的间隙里跃入眼帘。
滕王阁,我来了!但滕王阁却辜负了我。
我们到达的时间是在下午五点之后,当我们站在售票处的窗外时,工作人员称五点以后不再对外售票;因七点以后景区内有演出,景区也不能进。
作为一个喜欢王勃,无数次诵读过王勃的千古名文《滕王阁序》的粉丝,有机会到南昌,怎能不实地去观赏一下这一千古名楼?到了滕王阁的门外,怎能不想登台入阁,登高眺远,一览“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千里壮景呢?
但我只能在滕王阁景区的门外徘徊。
韩愈在他的《新修滕王阁记》中说:“愈少时则闻江南多临观之美,而滕王阁独为第一。”但几次都完美错过,于是他感叹道“愈既以未得造观为叹”。现在我就站在滕王阁景区门外了,还有什么遗憾的呢?不能登阁远眺,这倒给了我一次独特的远距离欣赏滕王阁的机会。
在夕阳的余晖中,滕王阁静静地矗立,绿瓦,红墙,檐角斜挑。在周边绿树的簇拥和映衬下,古朴、娴静、波澜不惊而又不失奢华,如一位大唐盛世的盛装美女腴而不肿,雍容大气;艳而不俗,顾盼生姿。这一位盛装的美女,静静地矗立在这落日的余晖下,在这浩荡澄澈大江边,一站就是一千三百余年。
我珍惜这次观赏滕王阁的机会,尽量找多个角度贪婪地欣赏着这位盛装的“美女”,但因时间和角度的关系,渐渐地,只能看到她逆光下模糊的面容。
在西边明亮的天空的背景下,时空的笔把滕王阁曼妙的身姿恰到好处地描摹在明亮的蓝色的幕布上。我渐渐悟出:这不正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隐喻吗?滕王阁代表着过去两三千年灿烂的历史文化,而作为背景的明亮、绚丽的天空不正是当下现实中繁荣文明的写照吗?
滕王阁只能是一模糊的面容。
据说晚上有滕王阁的灯光秀和歌舞晚会,我不想看了,我只想看到一个接近历史真实的滕王阁。虽然滕王阁屡遭焚毁,眼前的滕王阁已然不是王勃曾经登临留下他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瘦弱身影的滕王阁,已然不是留下他勃郁的精神和如神灵助力般的才气的滕王阁,已然不是留下他“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的隽秀诗句的滕王阁。
但又只有滕王阁是接近历史真实的存在,滕王阁的灯光秀与歌舞晚会与王勃无关。
夜幕四合,灯影幢幢,我怅然离去。
2
但王勃注定是那一抹霞光,那一抹照亮滕王阁的霞光。
王勃才华早露,未成年就被授予朝散郎之职,成为当时朝廷最年少的命官,仕途像春天的桃花一般灿烂。但好景不长,先是因戏做《檄英王鸡》惹怒高宗,钦命将他逐出长安。后在虢州参军任上,又因擅杀官奴被判死刑。虽然不久遇大赦,被免去死刑,但走上仕途一展抱负的机会像那秋风中的树叶一样飘零了。他的父亲王福畤也因此受到了牵连。
有研究者认为,从沛王府被逐到虢州杀奴,他是被嫉妒者做局了,至少写《檄英王鸡》不过是一个政治经验不足的少年犯下的低级错误。
王勃在《夏日诸公见寻访诗序》中说:“天地不仁,造化无力,授仆以幽忧孤愤之性,禀仆以耿介不平之气。顿忘山岳,坎坷于唐尧之朝;傲想烟霞,憔悴于圣明之代。”此时此刻,我还能想象到王勃凄怆悲苦的面容和愤激不平的情绪。
上元二年秋天,赋闲在家的王勃非常思念他的父亲,于是决定前往交趾探望父亲。
当王勃跌跌撞撞地来到洪州,而洪州也正在盛装等待着这位神秘的不期而至而又步履蹒跚的嘉宾。
此时恰逢洪州新任都督阎伯屿重修滕王阁落成,正准备在新修的滕王阁上举行落成大典,路过的王勃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身负倾世才华,饱含一腔热血,曾经名动京师的王勃,此时却成了一个“失路之人”,也许在被逐出沛王府的路上,在虢州的死囚牢中,无数个早早晚晚,冯唐和李广的身影无数次在他的梦中徘徊,孟尝和阮籍的泪水也时常打湿他梦中的青衫,命运仿佛为他关上了所有的门和所有的窗子。
王勃本该晴朗的天空一片黑暗。
在屡经挫折的打击之后,王勃对人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人生的命运是多么的不顺利又是多么的深不可测;任何事物的兴衰成败都是有它缘定的定数;像贾谊那样的天才也免不了被贬谪长沙;像兰亭那样的宴集也会成为历史陈迹。
当然,毕竟这是那个曾经高唱“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天才少年。虽然受尽命运的戏谑,依然初心不改,壮志凌云:“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虽然受尽命运的戏谑,依然乐观豁达、志趣高远:“君子见机,达人知命。”“酌贪泉而觉爽,处涸泽以犹欢。”
罗曼·罗兰说:“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于是英姿勃发的王勃,初心不改的王勃,凄怆悲苦的王勃,愤激不平的王勃欣然登上了气势恢宏、高朋满座的滕王阁,欣然接受了阎都督作序的邀请,哪怕这邀请有些虚套。王勃才不管那么多,他要倾吐遭受命运戏谑以来心中所有的块垒,他要秉持上天的使命演奏好盛唐气象的高昂的前奏。
于是,《滕王阁序》横空出世!王勃的文学才情和艺术天赋在这个溢满诗情的三秋之季,在浩荡澄澈的赣水之滨,在高朋满座的滕王阁上焕发出炫目的光彩。
从此大唐的天空永远飘动着同一片落霞与同一只孤鹜的影子!
写完《滕王阁序》的王勃继续南行,我仿佛看到了王勃离开时骄傲而轻盈的背影,之后,他的身影永远消失在南溟浩渺的烟波之中。
傍晚凉爽的风从阁前的树叶间吹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也许在悄悄吟诵着大唐才子晶莹闪亮的诗句,也许在叹息着这位天才少年的翩然早逝,也许是从遥远的唐朝一直到今天的这个初秋的傍晚。
3
今年“五一”,应好友相邀,又去了趟南昌,以了却一登滕王阁的夙愿。当我们站在售票处窗外时,被告知因节日限流,当日的票已售罄。
我只得又在滕王阁下徘徊。
不过这一次,景区的门是对外开放的,限流的是进入主阁的人流。这比上次只能在景区外转悠,总算离滕王阁又近了一步。
我们沿着临江的步道漫步,从北边的挹翠亭到南边的南门,步道上游人如织,我们夹在如织的人流中间,赏景、赏人、拍照或者思考。
不立于滕王阁下,你是不能充分感受滕王阁的宏伟壮丽;不立于滕王阁下,你是不能充分体会滕王阁的恢宏气魄。滕王阁巍然屹立,体制庞大;滕王阁雍容大气,气度非凡。韩愈称滕王阁“瑰伟绝特”是有道理的。
一位诗人说,建筑是对过往的纪念,也是对现在的经营。
滕王为了他的骄奢在洪州建了这座阁,其实滕王奢华的阁,早已在历史的烟尘中化为了灰烬。后世的继任者重建的所谓“滕王阁”,已然不能以滕王名之。正是王勃的拥趸们让名为“滕王”的阁穿越千年古老的风雨,穿越无数时间的轻吻,穿越无数的硝烟和眼泪,穿越无数的想象和梦想,穿越无数的幸运和不幸,不断新生!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王勃以一落魄而“无路请缨”的寂寞书生的轻战胜了一众生前握九鼎之重奢华荒淫煊赫一时的帝王将相。
韩愈说“欢愉之词难工,愁苦之词易巧。”我们要感谢王勃为我们留下这千古名篇,但王勃又何尝不要去感谢从沛王府逐出的落魄和拘囚虢州的凄惨?没有这样的淬炼王勃未必能浴火重生,站到一个全新的高度;王勃未必能对生命大彻大悟,参透生命的禅机。
历史总是把一份落魄的生命,让人咀嚼得百味丛生!
清人顾复初为杜甫写了一副对联,我把下联改一下送给王勃:“异代不同时,问如此江山,龙盘虎踞几诗客;斯人亦流寓,有长留天地,秋水云天一高阁。”
滕王阁,岿然屹立在浩渺的大江之滨,也屹立在我们每个人的血脉深处,它沿着我们的每一条血脉走向我们身体的更深处,并随着我们的呼吸吐纳浮沉,营养着我们的身体,卓越着我们的精神。
这次虽仍然没能圆登阁之念,但转念一想,人生的生与死、福与祸、得与失、幸运与不幸、沉沦与救赎、屈辱与荣耀、羁绊与超脱哪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呢?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明白。
驾车从阳明路经过,路两旁的月季花迎风怒放,鲜红如血,映照着西边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