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想起我的小学,就会想起家乡的村小,想起村小就会想起通往村小的那条悠长又曲折的小路。
爸爸是村小的民办教师,我到了上学的年纪,就跟着他一起去上学了。我只在村小上了一年学,却对这条小路,这所学校和学校门前的大黄桷树念念不忘。
天晴的时候,我常和伙伴们呼朋引伴地去上学。一路走,一路流连花丛草甸,一路嬉笑打闹。
九十年代的农村全然不像现在的样子。每一块地,每一亩田都郁郁葱葱的。一眼望去,满目苍翠,碧色欲滴。一条小路从田野间蜿蜒而过,好像在碧色绸缎中画出的剪裁线。我想,定是有一位技艺高超的裁缝师傅,要把那漫山遍野的绿意缝成一件裙裾飘飞的新衣吧!
女孩子们总有办法让自己变得漂亮起来。树上落下的桃花、李花、杏花,被风吹落的柚子花、橙子花、油菜花,路边红的、粉的、蓝的、紫的小野花,都是我们天然的发饰。簪一朵小花在鬓边,我们便成了一群快乐的花仙子。上学的小路就是花仙子们翩翩起舞的悠悠花路。
雨天就不同了,小雨湿滑,大雨泥泞,如果是连着下了几天的雨,那孩子们上学就极为艰难了。村小坐落在山梁上,爬上山梁的那段上坡路最难走。山梁虽不算太高,可小路又滑又险,一不小心就会摔下去,即便没有生命危险,也会跌折了腿脚。一到下雨天,学堂里的孩子就会变少,特别是低年级的孩子,有大人送的还好,没有大人送的基本来不了。后来,为了不耽误孩子们上学,老师们总会在雨天趟着泥泞下山,在山下等着接孩子们上学,雨天缺席的孩子才少了起来。
我是幸运的,一到雨天,就可以享受被爸爸背着上学的待遇。
爸爸年轻时不仅教书还干农活。他总会天蒙蒙亮就起床,趁妈妈准备早饭的时候去挖两垄地,或者干点别的什么农活,干完活扛着锄头回家吃饭,吃完早饭,才带我去学校。当年的爸爸肌肉健壮,脊背宽阔,走路又稳又快。爸爸背着我,我撑着伞,父女俩在伞下的一方小小晴空里缓步在泥泞的小路上。有爸爸背着,即便风雨交加,我也心中安稳,从不害怕。别的孩子害怕的下雨天,对我来说却是最温暖的日子。
爬上了山梁,再走一段路,就能看到学校了。学校坐落在高高山梁上的平坦处,是一座旧庙改建而成的。与其说改建,还不如说只拾掇干净了,搬走了僧人们的物品,把桌椅板凳布置成了学校的样子,连新的粉刷也没有,就成了一所乡村小学校。
学校门外有一片小土坝,是孩子们的主要活动场所,勉强称之为操场吧!操场边上有一棵大黄桷树。老人们说这棵树有几百岁了,还说树上栖息着一窝神秘的猫头鹰,叫我们都不要爬上树去,上去了会被猫头鹰的尖爪挠眼睛。于是,孩子们都对这棵神秘的大树心生了敬畏,都不敢去爬。不过,也有些胆大的男孩儿会爬上树去。他们蹿上树去,坐在树杈上扮鬼脸,显示自己的大胆和能干。可一旦有人喊:“猫头鹰来了!猫头鹰来了!”那些男孩儿便忙不迭地滚下树来。树下是土坝,不太硬,也没见谁受伤。倒是他们连滚带滑逃下来的样子实在滑稽,常常逗得老师学生一起“哈哈哈”地大笑。
就算孩子摔了,也没人会找学校麻烦,那年月的家长都是极敬重老师的。孩子如果不听话被老师打了屁股,那是活该,就更别说自己爬树摔跤了。因此,老师们只善意地提醒,让孩子们注意安全,并没有现在害怕被问责似的如临大敌。
那时,孩子们的课余时光都是自由而欢乐的。男孩子有爬树的,有扔石子的,有弹玻璃珠的,有打豆腐干(纸折的)的,有打仗的(用树枝)……女孩子们踢毽子、跳绳、捉迷藏、翻花绳......课间十分钟能玩出十几种花样来。
有的孩子比较野,一下课就跑远了,跑到山后的大树上捉鸟雀去了。摇铃的老师见人不齐,就把铃铛从校内摇到校外,还站到操场上一边“叮叮当当”地摇,一边扯着嗓子喊:“上课了!上课了!上课——了!”因为站得高,那声音也传得远,山梁那边的农家也听得见。农家的小狗和鸡鸭听见了,都“汪汪汪、咯咯咯、嘎嘎嘎”地回应。一时间,脆响的铜铃声、老师的呼喊声、小狗鸡鸭的叫唤声,还有大黄桷树枝叶的哗啦声,在山谷间交错流转,汇成了一曲山村小学特有的课前交响乐。这时候,那跑远的孩子也红着一张脸,汗流浃背地跑了回来,一溜烟儿就钻进了教室里,只剩下村小交响乐在山谷和山风中飘荡回响。
现在的老师都是严格分科的,可那时候的小学老师几乎都是“全挂子”。我的老师是位姓杨的女老师,语文也教,数学也教,体育也教。我爸爸也是,好像什么都能教。我见过他在黑板上端端正正地写字,见过他和学生们一起演算,见过他在课堂上吹笛子,还见过他在操场上带着学生们做操……
毋庸置疑,那是爸爸最帅的时候!不知道,现如今,爸爸会不会想念当年那段看似贫穷却意义非凡的岁月。
大概五六年前的某一天,我突发奇想,绕道去了村小。走进去才发现,里面居然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过道是空的,教室是空的,办公室也是空的,我当年的课桌早已不知去向,就连园中的冬青树也不知被搬去了何方,只有操场上的大黄桷树还在……大黄桷树挺立着苍劲的枝干,用慈爱的目光凝视着我,用青翠的枝叶呼喊着我,好像在说:“孩子,你怎么才回来?你的小伙伴们呢?他们怎么不来看看我?”
我心中怅然,在树下坐了许久,才沿着当年上学的小路慢慢地走下了山梁。小路依然蜿蜒曲折,却已荒草丛生,不见了花朵的影子,路边的田地也不似当年的碧翠一片。那些裸露的干土坷羞涩地蜷缩着,好像在太阳下光秃秃地晒了一百年。地面横亘着无数裂痕,那些裂痕像一张张干裂的口,喉咙沙哑地诉说着对甘霖和绿意的思念……
因这次的所见,也因故乡老屋的破败,我害怕触景伤怀,好些年都没再回过老家。写至此处,黯然神伤,给常在老家行医的大姑父打了个电话。大姑父说,今年有人在老家的村里包下了大片田地种稻谷。这时节,秧苗都长起来了,田野都绿起来了,荒芜好久的田地又开始碧浪翻涌了。大姑父还说,借着乡村振兴的东风,乡村公路已经修得四通八达,交通也便利了许多。
听了大姑父的话,我心中顿时安然了,仿佛看到了家乡的稻田碧波万顷的模样,看到了村小门前的黄桷树嫩枝满头的模样,看到了一群群孩子背着书包走进崭新的小学,看到了变成平坦大道的小路在翠竹青禾的掩映下焕发出新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