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乡下有一座老屋。
曾经奢想,老屋是在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门前有一条弯弯曲曲长流不息的小河,河上有几座斑斑驳驳的石桥。夏天,在水里扎几个猛子,摸几条鱼儿,和一群水鸟追逐戏闹。闲时,在小河里抛钩垂竿,披一蓑风雨,钓几片水声。或者,干脆就让老屋坐落在大漠戈壁,看月横西岭、云断北荒,品味那种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苍凉。
可惜啊,这些个真的没有。
现实中的老屋,在苏北的一处原本因贫穷而闻名远近的老岗地上。在我记事时,老屋是两间低矮破旧的草房。几根长短不一的木棍,支撑着东倒西歪的墙体。酷似一个佝偻的老人,匍匐在一个毫无特色和生机的小村庄上。
老屋,用饥饿和屈辱给我的人生开设了一堂深刻的启蒙课。“文革”开始时,我正读初中。原想通过读书跳出农门的我只好回乡务农。野菜树皮填不饱肚子,起早贪黑干不完重活,是当时的生活常态。而更糟糕和荒唐的是,由于“革命”的需要,当地的头头脑脑们,竟在一夜之间,慷慨地将一顶“坏分子”的帽子戴在我的伯父头上。在那个凡事都要查个“八父八母”的年代,这就等于在政治上早早地宣判了我的“死刑”。从此,浓稠得抹不开的愁云惨雾笼罩着低矮的老屋。时常在半夜醒来时,听到母亲接连不断的叹气声和父亲在烟袋窝明灭中的咳嗽声。在无数次地重复这样的场景后,终于有一天,父亲将烟袋头猛地往鞋底上一磕,几乎是咬着牙吐出两个字:“盖屋”!
后来我才知道,父母当时最担心的,是怕我娶不上媳妇。政治上的“污点”他们无力回天,但经济上的短板可以通过盖房子来蒙混过关。那年头,房屋就是庄稼人的脸面。所谓相亲,相的家产主要是房子。可在身无分文、食不果腹的境况下,拿什么来盖房子呢?唯一的办法就是节衣缩食,咬牙苦干。垫宅子,托土坯,夯墙基,都是自家人在集体收工后抽空进行。夏季中午,日头狠毒。多数人都躲在树下乘凉,而我和父亲赤脚光臂,推着木轱辘的小土车,吱吆吱吆,一趟又一趟,燕子衔泥般地劳作着。脊背上的皮肤,被晒得像蛇蜕一样脱了一层又一层,脚上的血口子被划了一道又一道。似乎经历了不止九九八十一难,三间新草屋终于盖成了。对,是三间。毫不夸张地说,这新屋的泥墙,是我和父亲以及家人用汗水、泪水调拌出的。
新屋,给我的人生和家庭带来了立竿见影的变化。在新屋里,我成了丈夫,做了父亲。父母脸上的皱纹里,有了些许笑意。但“坏分子亲属”的影响却如影随形。陪斗、挨批,是家常便饭。压制、羞辱我和家人,更成了一些人的日常消遣。在生产队里,我们家一直是干最重的农活,记最低的工分,分最少的粮食。一辈子争强好胜,不甘人下的老父亲,常常在与人争吵过后,用一种复杂的眼神,久久地望着老屋和我。那眼神,电光石火一般,闪露着深深的不平和殷殷的期待。让我至今都不能和不敢忘记。
为了不辜负那道眼神,我走出了那个让我身心俱伤的老屋,开始了改变命运的长途跋涉。一路上无心风月,只求前行。跌跌撞撞,摸爬滚打,终于敲开了城市的一道小门。十多年后,我成了村里人羡慕的“公家人”。当我第一次拿到“国家干部”的工资时,酒量不大的父亲,一口气地将大半瓶山芋干酒咕噜噜地全喝了下去。醒来后的第一句话竟然又是“盖屋,盖屋”!一年后,我们家盖起了整个村子里的第一家瓦房。尽管只是水泥檁条,六尺走檐,现在看来十分寒酸。但在很长的时间里,父亲因这处瓦房快乐着,骄傲着。每当有人问起家住哪里时,他都会不无得意地说:某某大队有瓦房的那一家。在他的认知里,房子,是可以传世的祖产。是除了子女以外最重要的东西。他把从上辈人手里接过来的两间草屋变成三间,又把三间草屋变成当地的第一家瓦房,这是一个农民的极大成功,是儿孙争气的重要标志,是“翻身做主人”的有力见证。自此,他对老屋倾注了深深的感情。不管有事没事,他几乎每天都会围着老屋转上几圈,这里望望,那里摸摸,看看瓦片有没有破损,墙体有没有裂纹,象精心呵护着一个婴儿。在之后的几十年时间里,他始终不愿到城市生活,而和母亲在老屋里相互厮守,也在这里驾鹤远去。
父母相继去世后,对空置的老屋是弃是修,让我纠结了一段时间。而当我把老屋修葺一新并像模像样地搬回来居住时,乡邻们惊诧和不解的目光里写着一个又一个为什么。真的不是一时冲动,更不是故作矫情。而是我与老屋之间的“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左右着我的决定。当年走出老屋时,自己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似乎只是一个转身的功夫,几十年的光阴就消融在他乡的时空里。其间,虽然多次回过老屋看望父母,但大多是匆匆来去。曾几何时,城市的灯红酒绿,把乡下的老屋变成了高楼背后的一个模糊的背影,一本留在记忆文库里发黄的旧书。感谢岁月这条长河,它用急急缓缓的清流,逐步冲刷和过滤了尘世的浮华,还原和积淀了生活的本色,让我真正地懂得了生命里最需要的是什么。当我毅然决然地把社会上的各种诱惑撕成碎片,带着风轻云淡的心绪回到老屋时,恍惚又看到了父母忙忙碌碌的身影,听到了絮絮叨叨的谆谆叮咛,心里感到一阵阵的温暖。尤其是老屋,就像是父辈灵魂的物化,始终用它深沉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我,提醒着我,期待着我。让我疲惫时不敢懈怠,受挫时不敢气馁,得意时不敢忘形。让我觉得,老屋,才是世界上最舒适、最温馨的地方,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在这里,可以放心地洗去风尘,卸掉“铠甲”。可以放肆地大说大笑,不必注意身份;尽情地大嚼大咽,无须讲究形象。一桌土菜,几盅老酒,老屋里弥漫着醉人的亲情。你会一下子读懂了“人间有情是清欢”的诗句。相比之下,在自己赖以工作和生活的城市,在人情如纸的官场,在雾霾笼罩的钢筋水泥丛里,在那些看不到稻麦桑荷,听不到鸡鸣犬吠的日子,过的其实是一种身如浮萍的无根生活。
近期,阅读了一些关于故乡的文章,发现台湾人普遍地把故乡称作原乡,把老屋叫做血地。作家钟离和有一句话说得更是彻骨入髓:原乡人的血,只有回到原乡,才能停止沸腾。让我醍醐灌顶般地一下子明白了,老屋,不只是旅途中的驿站,风浪时的港湾,更是一个家庭的生命之根,是一个人灵魂上的胎记,心底里的神龛。它像一本大书或一个u盘,立体地刻录着整个家庭的兴衰荣辱和长辈们春雨润物般的护犊之情。缺失了老屋,就如同树木缺失了根系,河水缺失了源头,灵魂缺失了安放之所,文化缺失了传承之径。你可以远离老屋,可你永远离不开老屋里挟裹你生命的强大气场。你可以嫌弃老屋,但却永远摆脱不掉老屋注入你血液里的独特基因。回归老屋,也许是人类在寻找一条回归自然的小径,重拾生命本真的一种救赎。难怪哲人说,人类不能没有故乡。“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也许有一天,作为物质的老屋,可能会消失在推土机的噪音里。但沉淀在心灵深处的老屋,值得我们永远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