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江南,小溪边、山坡上,一树树、一丛丛,一人高的带刺灌木,枝条上挂满了一串串手指粗的心型浆果。微风吹来,树枝摇曳,就像无数的红色小灯笼在随风飘荡。
这种比所有水果成熟早的野果,大家都叫它刺莓、树莓,也有人叫刺泡、四月泡。它的形状,像极了草莓,只是个头比草莓要小得多,而且都结在带刺的木本植株上。
虽然小,但味道却极具特色。相对于草莓来说,它甜得更加浓郁,不带一丝水味;酸得更加清纯,咽进喉咙后,酸爽仍在舌尖上回味。在田里劳作太久太累的人,找一条水沟洗去手脚上的泥浆,就近山脚下摘几棵刺莓囫囵吞下,燥热口渴顿消,人也立时变得神清气爽起来。
在草莓到处都有种植和售卖的当下,个头小、还难以采摘的刺莓已经越来越被冷落了,一些年轻人甚至已不知其为何物。但我却总是忘不了它。忘不了它一直陪伴着我的童年的刻骨铭心的酸甜,更忘不了小时候采摘刺莓时,那一次惊心动魄的经历。
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一天放学回家吃中饭,看到二姐腆着个大肚子与正在剁猪草的母亲聊天。母亲跟我说,你姐怀毛毛(怀孕)了,想吃点刺莓,你吃完饭去摘点回来吧。我也早就想吃刺莓了,加上二姐嫁得远,大半年没有回来,想吃点刺莓,我想实在是太容易不过的事。我三两口把饭吃完,起身便去找堂弟一起去摘刺莓。
堂弟比我小几个月,在学校比我低一个年级。平时经常跟在我身后,一起干活和玩耍,两人特别亲近也容易沟通。我俩并排走到小溪边,在溪水里洗过手脚便往对面的小山坡上爬。先找到一棵油桐树,摘下两片最大的叶子,再掐断两片芭茅叶,撕掉两边的叶片,只留下中间的主茎。然后把油桐叶对折过来,用芭茅叶主茎像缝衣服一样把叶子的边缘一针针缝起来,一个装刺莓的袋子便做好了。
看到堂弟打着赤脚,我想起隔壁生产队老张给我们讲过的防蛇方法。我要堂弟拿一根棍子,先拨动柴草,然后再去采摘刺莓。他也听过老张讲的这些知识,自然也是相信的。但摘了好一会都不见有蛇,我们便慢慢地放松了警惕,尤其是看见满树又红又大的刺莓时,我们便都忘记了拨动柴草,直接就跑过去采摘。
在摘第二袋的时候,堂弟突然大叫一声:哎哟,有刺扎了我的脚。我朝他的方向看过去,他似乎也看见了,便大叫一声:是蛇!只见一条麻灰色的小蛇不紧不慢地朝着稠密的草丛钻了进去。我跑过去一看,堂弟用手紧紧捏住的那只脚的脚后跟,一个很小的红眼有血渗出。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好在老张早就教会了我们被蛇咬的急救方法。我把系裤子的布带解开抽了出来,紧紧捆扎住堂弟伤口上方的小腿,然后扶着他到小溪里清洗伤口。伤口太小,水冲不进去,我便找了一块瓷片用石头砸碎。选取锐利的尖角,把伤口划开一点,再用溪水反复冲洗,直到伤口洗得发白了,我才背着他往老张家跑。
老张家不远,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快到老张家时,我就扯着喉咙大声叫喊:老张,老张,有人被蛇咬了!正在屋后山上挖土的老张,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下来。他一边查看伤口,一边问我们蛇的样子。听完我们的描述,他跺着脚说,你们真是胆大,这种蛇是蝮蛇,会要命的,好在你们还懂得及时处理。
老张把捆在堂弟小腿上的布带解开一会又捆上。在伤口周围反复挤压,又用口在伤口上使劲地吸了又吐,吐了又吸。然后到山上采下一把草药,又从家里拿出一把已经晒干了的草药,放进一个石臼里一起捣碎,敷在堂弟的伤口,用一块干净的棉布包上,再用布带捆紧。做完这一切后,他告诉我们:回家以后,三四个小时再把伤口上面的布带解开,让血液流动,明天下午再过来看一次。
回到家里,我们便把这些情况老老实实地告诉了自己的父母。母亲立即从家里拿了八个鸡蛋,要我给老张送去。她说堂弟家没有养鸡,拿不出鸡蛋,老张平时给人治疗疖子毒疮、蛇咬蜂蜇,从不收钱,给几个鸡蛋他倒会收下。送过去以后,老张的妻子果然收了下来。
第二天,我陪堂弟又去了老张家。老张用清水把先天敷的药冲洗干净,仔细地查看了伤口,又捣了一些草药敷上包好后说,关系不大了,明天再敷一天,后天下午就可以拆掉带子。果然,拆了带子,堂弟便什么事都没有了,又蹦蹦跳跳,生龙活虎起来。
从那以后,每次放学路过老张家门口,我都会往他家的方向张望。老张个子矮小,脸上身上都是黑黑的。周围不少人都受过他的帮助和恩惠,但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老张,他也总是满脸堆笑地答应着。
听父亲和年长的人说,老张很小的时候就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去当兵。解放战争时,从战场上逃了出来。国民党统治的地区不敢去,老家又不能回,他便像无根的浮萍一样到处流浪。流浪到我们老家时,看到是偏僻的山区,他才停留下来。因为为人热心谦让,又懂得治疗跌打损伤、蛇咬毒疮,大家便都愿意接济他。不久,他又在一个寡妇家做了上门女婿,便正式安了家。
这些年,我每次回老家,都要去老张家的老房子转转。老张两口子已去世多年,他们生下的一个女儿也早已到县城安了家。土砖砌成的房子,风吹雨打,杂草丛生。村子里得到过老张救治和帮助的人,也都陆陆续续的老去。而且现在村子里的人,有个什么三病两痛的,想到的都是去县医院接受正规治疗,谁也不会再想起那时候的老张,就像山上的刺莓,土头土脑的。老张作为那个时期的一种代表,已经慢慢地淡出了人们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