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哎哟,快来人呀!狗咬我啦!呜呜呜呜!”我扯开嗓子哭着大喊。
“嗨,嗨,嗨!”
父亲大吼着从厨房冲出,手举着一把菜刀,那狗见势溜走。我右腿滴血,父亲赶忙找来布条包扎,此时我发现父亲左手中指也在滴血,瞬间两股血交融在一起。
“那狗偷吃咱家的猪食,我用棍子使劲抽它。”我依旧哭着说。
“你才七岁,打不过狗的,以后看见了要先喊大人。你娘一大早就到老远的地方拾秋去了,我切薯片晒干了留着青黄不接时吃。你一声号啕,这不,我一不留神划破了手。”父亲说着伸出左手。
平日父亲起早贪黑,为的是我们七姊妹能填饱肚子,我很少见他,偶尔在家也没有空拉话,老幺的我调皮时得到他爱怜般地哄几声。
“是呀,这年月人都吃不饱,那狗定是饿慌了,连猪食都不嫌弃。”父亲喃喃自语道。
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几乎所有的家庭都面临着用什么填饱肚子。尤其是每年夏粮收获前两个月,家家户户闹青黄不接,得靠吃麸皮、谷糠、薯片填饱肚皮。大凡60后的人们记忆里大都存储着这段饥饿的故事,从此一块“穷疤”就烙在了我的心坎上。
“我带你让村医包扎一下吧。”父亲说着伸出一双大手抱起我。
北方的晚秋风着实有些凉,父亲用他那高大的身躯裹住我,即刻一股暖流注入我的心房,仿佛也填进我已空空的胃囊。
村医听完父亲的讲述后说:“赶快到县医院注射狂犬疫苗去吧,倘若染上狂犬病整天像疯狗一样狂叫,很快会死掉的。”
“大叔,你的手咋啦?”他瞧见父亲手上的血痕问。
父亲又补充那一幕。
“血液极易引发交叉感染,你也要注射疫苗。”村医一脸严肃地说。
“啊?!”父亲大吃一惊说,“打疫苗?真倒霉,俺从哪儿去弄那么多钱呀?”
父亲急忙拉起我回家,只几下就收拾好独轮车,推出家门。碰巧遇上邻居家的小玩伴也嚷着要去,父亲一把拽他上车。上个世纪70年代大多数家庭连一辆自行车都没有,父亲最拿手的是这独轮车。
独轮车一路向北。
从村庄到县城约五里路,不一会儿就到了县城,父亲给我和玩伴各买了一个麻花和一个气球,我们高高兴兴边吃边玩,可是父亲没舍得再花几分钱打打牙祭。
到医院,挂号,排队,看医生,一番重述。
“你们俩都必须注射疫苗。”医生瞥一眼父亲问道。
“大夫,我能否不打针呀?狗没有咬到我,只是不小心划破了手。”父亲分明心疼钱,又想听医生说“不注疫苗也行”的安慰话。
“大叔呀,花十几块钱保一条人命,值!我开好方子你每次取药带回去,交村医注射又省下几块。”医生一边说,一边把方子递给父亲。
那个年代,几乎无工可打,也无处挣钱,谁偷偷挣几块钱就是“长资本主义尾巴”,开全村批斗大会就割掉他的“尾巴”。
到收费窗前,父亲放慢脚步,又盯着看了我一眼,嘴唇翕动几下。接下来付钱,取药,奔出医院大门。
独轮车一路向南。
穿过一个村庄就望见我们家了,才一会儿不闹,小伙伴便趴在车梆睡着了。父亲一边飞快地推着小车,一边放开喉咙唱道:
“在宫院我领了万岁旨意,上前去劝一劝驸马爱婿……常言道,当面教训子,背地里无人再教妻……”
这是父亲平生最爱唱的《打金枝》,唱得正起劲,忽听有人喊:“国朝大哥,兴致这么高,有好事呀?”
“哟,是他满囤叔呀,又转悠着拾柴呐!”父亲扭头向田里望去。
这人是刚过那村的,住南头一间小屋,隔着脚下这方土地与我们村相望。听父亲说过,他是孤儿,打一辈子光棍。父亲挑菜去城里卖时偶尔到他家歇脚,喝碗水,也留点菜给他。
此时,父亲已放稳独轮车,伸手到后腰间拽下他心爱的烟袋,手指伸进去捏出一小撮碎叶装满烟锅,点着猛吸两口,从鼻孔冒出两股浓烟,呛得他干咳了几声。
父亲见满囤凑上来,又从烟袋里取出一截皱巴巴的纸片,捏一小撮烟叶放在纸上,递给他。
“什么好烟叶呀?”满囤笑问。
“这年头锅都难揭开啦,还能有什么?”父亲答道。
只见满囤用舌尖沿着纸片边缘舔了过去,然后再卷成一个小喇叭状的烟卷,点着猛吸一口,眉头一皱,做了一个鬼脸。
“这,这,这那里是烟叶,分明是红薯叶?味怪、呛人,还是不吸得好。”
接着问进城作什,父亲一五一十数落着。
没等说完就只听“哎呀”一声,满囤撸起裤脚露出一个小坑状的伤疤。
“昨天傍晚一条狗钻进我那小屋里偷吃窝头,一怒之下操起铁锹想教训教训它,没打住,那狗见我挡在门口,两眼放出凶光。说时迟那时快,它猛地向我两腿间窜来,被我一使劲夹住,狗见没了活路便狠狠咬住我的腿,我慌忙松开腿,被狗牙扯下一小块肉皮来。”满囤说着又拉拉裤管。
“哎,看来如今的狗专爱咬人了!”父亲长叹道。
“是呀,现在人都吃不饱,哪来狗的粮!”满囤叹一口气说,“咱人都几个月尝不上一丁点儿肉星,想必那狗也馋得不行,冒死咬人算解馋吧?!”
“医生说狗牙有毒,伤口那么大,一定要注射疫苗,否则染上狂犬病就整天像狗一样嚎叫……”父亲把医生的话又复述给满囤,警告语气中夹着几分关心。
“嘿嘿,不打紧的。俺孤身一人也活够了,早死倒落个轻松。如今挣钱那么难,几块钱就能难倒英雄汉,休想让俺去医院,除非天上先掉一沓钱来!”他耷拉着头,一脸无助的样子,催促说,“快晌午了,赶紧回家吃饭吧,别误了打针。”
是呀,太阳快转至正南,还没有吃早饭呢!父亲抓起车把迈步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头喊道:“满囤,你过来一下。”
满囤一脸疑惑赶忙几步走上来。
“满囤呀,狗没有咬我,只是刀划破了点,我这份药就送你用吧!”父亲说完,长舒了一口气。
父亲说这话时显得十分坚定。
“我用了,你用啥?”满囤猜疑似地说。
“不打紧的,咱这穷家谁划破口子还打针呀,你是真的需要。”父亲说着把一个小纸盒交到他手上,又像医生叮嘱他那样叮嘱一番。
满囤接过纸盒,呆呆地盯着父亲,又瞥我一眼,忽然眼里放出一丝儿光,挤出几个字:“大哥,那我就拿去用啦!”
……
两年后,1977年的隆冬父亲因病去世。
四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我腿上的伤疤只留下一小块印痕。前几年我被安排到某贫困大省的扶贫部门工作,担负啃“硬骨头”的任务,一时操劳过度险些丧命。庆幸的是伴随全国脱贫攻坚的胜利,我心坎上那块四十年之久的“穷疤”也奇迹般地痊愈了!
恰往事斜阳,父亲死时我不满九岁,来不及尽孝,从此心中留下一块“孝疤”。据说世上尚无医治“孝疤”的良药,它有时故意似地撞开我的心扉,一帧帧画面又浮现在眼前,恍惚着父亲的音貌,让我时而泪眼婆娑,时而又甜美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