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田老师画画,常见他端着盘子,像浇花一样地为他的大幅荷花泼彩。
他这样把他的花浇活了。
他泼上的彩像山岚,横逸青山,云气潇潇,风色隐隐,让青山斜出一抹清韵。也像湖中的朦胧月色,盈盈细雨,让严整肃然的风景变得不确定起来。
当年张大千泼彩于荷,他的荷有了眉眼,青山秀水都在一笔写意之中。中国的写意画历来有忘尘之笔,如桂林之水,蓬莱仙雾,那含蓄和淡远使画笔幽入南山,静若处子。
田老师说,这泼彩实际是一种破坏,不让画意那么规范明确。也许就像中国的古诗,一定意在言外。若他的画是言,泼彩便是意。尤其荷花图,本就携带了几千年的笔墨程式与绘画思想,若无一己之独立呈现,这荷便不好出水。
池畔的风,塘上的月,词人的瘦影,独吟的高致,便在这泼彩之中。
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
东方美术的脉脉之眼,就在这无言之意。
田老师说,你可以把这混沌的色彩想象作水草,浮萍,或荷影。
是的,这色彩混沌如天开鸿蒙,为他的画铺上了一层不可言说的神秘之气。若说画亦载道,那在这入世之笔上,便有了一种道家之风。因为他的泼彩是没有机心的,随性而至,点画自然,是天成之功。这让他的荷花有了隐逸的味道。让他的荷成了深山的茅蓬,林中的幽卉,藏于诗中的白衣,王维的空山鸟语。
是的。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竹间的浣女。深湖的渔舟。
渔舟唱晚是写意画的深美之境。
中国绘画由高山峻起渐趋水汽淋漓。山之厚,水之灵。仁义之端,智慧之机,融合在传统画境之中,使中国画既雄伟高致又灵韵诗性。使儒和道都默然于一幅画,实现一种文化气息的中庸之现。
看田老师的泼彩,亦想到画中的阴阳之衡。亦如山离不开水,境离不开意。他的荷花鲜美丰润,如白日灼灼,而那朦胧深邃的泼彩如夜气横生,月意隐隐。这让他的大幅荷花有了令人对花无语的乾坤气象。
与张大千不同。张大千的泼彩荷花常是先泼后绘,画意轻灵淡微。田老师的荷花常常先画后泼。他用任意率性的泼彩抵消自己严整有序的艺术构思,用真实本色的性灵之光照耀规整有度的技巧之范。他在泼彩中进行一种自我的对抗与思辨,进行自我的质疑和升华。
因为他最先是学油画的,所以他泼出的往往是浓墨重彩,他保留着西方画笔的狂野抒情。但他多方求师,又在中国画中浸润得久了,所以他的狂放泼洒中又有着东方哲学的静郁之思。
中国绘画的眉眼就在一抹神韵。据说北京的九龙壁,在合适的机缘,人会看到那龙的眼波流动。那龙是活的。画也求生动与生机。田老师的泼彩荷花,就是一种活态绘画的尝试。那花上灵韵流转,彩光旁溢,似画之眼含情于中,千种风姿恍然画面。大红大绿大黄大青,漫然如山中烟雨,深邃悠远的风味引领着世俗的画面走向本原的花之本性,人之本性。
世间万物本性皆在含混不可说之境,像武陵的往事,小谢的山水,王摩诘的诗画,那含混中自有一种清明。
曾经,孔子问道于老子。天地之间的生命哲思对写于灵犀之目。杏坛种树,青牛出关,建树与消解,拈花与天问,世间思辨起于幽远风间。画之于中国哲学与性灵,自古相峙相生。泼彩之于绘图,亦可寻隐于千年古道。
田老师或许是无意地践行着深远的画林之风,他是在永不停歇的探寻与摸索中遇见了写意的真经。这是无心的机缘,也是苦待之后的美遇。
像静开的荷,等一场浩荡的墨风彩雨。他的泼彩,像为玉的开光,花之灵韵被他的性情招魂,呼之欲出于纸上,花语纵横丹彩,恣肆烂漫,活泼绽出深闺。
深山流泉,小桥人家。风景需要对接组合,才能渐成大象。胸怀若欲写意成画间格局,就要有天然的抒发之力。田立老师的泼彩之力借助于这种天然之气,浑然画境,卓然笔端。
中国画经千年诗风墨雨,已经浑厚如巍巍青山。写意之云雾永远缭绕漫漶于其中,山岚隐隐。
远水幽幽。
想起初识,曾转述同事的一句玩笑话给他:“你天天画荷,莫要把荷花仙子招来。”
他笑:“那可不好说。”
田老师画出荷花仙子了吗?
那泼彩画上的盈盈水光,脉脉丹青,是谁含情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