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已是春深,但雨后仍觉微寒。我们踏着脚下的潮润,沿着两旁草木青葱的一条上山石级,边攀行边急切、细心地找寻着……
穿过道中一座碑亭和祭祀堂,前方便是公墓区了,走过横排墓地又绕过小石亭,终于来到我们要找的东山坡墓茔了。只见这里一块块方形卧式墓碑,延山坡石级两侧,阶梯式由下而上层层庄严排列,肃穆而凝重。我们缓缓拾级而上,按事先得知的位序逐一地数着……13位、14位、15位——吴范,真的是吴范!这块长约70公分,宽处略窄的浅灰色墓碑,平卧且突兀在的面上。它历经苦雨凄风孤寂八十载,今天终于回到亲人面前,怎不令人感慨万分!
我们把事先准备好的两束鲜花,恭恭敬敬地分置在墓碑两侧,又拿出二伯那张早已泛黄的旧照放在碑前。大家深深地鞠躬祭拜,长时间静静地低头默哀……此时,充斥我满目的都是那张英气的面孔和依稀的墓上铭文“职级:少尉飞行员,姓名:吴范,殉职略记:……”此刻不知怎的眼睛已渐渐模糊起来,久久地凝视,凝视着照片上那双眼睛,思绪不禁又回到那初识、遗失又苦寻的流逝岁月……
初识二伯说来是个偶然。记得当年只有十几岁的我,在家中藏书页里无意发现一张二寸旧照,青年温文尔雅又英俊潇洒,便问父亲这人是谁?父亲见照先是一怔,后才低声说,这是你二伯啊!我单知老家有大伯,怎么又蹦出个二伯?父亲这才告诉我二伯很早就离世了,他是学开飞机的,1937年在一次空战中不幸死于飞机失事,当时23岁。我听后不禁又惜又惊,原来这么年轻就早早离世了,难怪家人不愿提及。
自那以后才陆续听父亲说,是在二伯离世的次年,在老家安徽歙县白杨村的宗祠前,曾为二伯举办过隆重的追悼会,十里八乡有数千人聚集参加。当时军地政要都送了挽联、花圈,听说还授予了“中正剑”和抚恤金作为特别褒奖。父亲也是因此才有机会,携家眷到北方都市谋职求生的……这些讲述让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听得似懂非懂,只知二伯是个了不起的人。
后来,我还想继续了解二伯,但等来的不是更多的讲述,而是父亲一次严厉的警告。那是1966年底,学校已停课,社会上也很乱,父亲叫我到跟前严肃地说,从今要切记,老家、老辈的事你一概不知,宁烂到心里也不能讲!在那个稍有不慎便罪名、横祸满天飞的年代,父亲的谨慎是必要的。其实当时他已得知,大伯从杭州被遣送回乡,“中正剑”也遭查抄。离家将近20载的父亲,原本少有家乡往来,从那以后便也彻底与家里断了联系。
当时年少的我一脸茫然,为何遣送?一场什么样的空战,敌方是谁?会是“英雄”抑或“罪人”?这些让我不敢再多想,从那时起,那张老照片连同二伯一起被“遗失”了。记得后来自己又因“家庭政审不合格”断送了一次考学机会,这更加深了我的担忧。以后的几十年里,不愿再想起自己还有个老家,想起这些心中总会隐隐不安。但唯有那双英气的眼睛,却深深埋在心灵深处挥之不去……
“一夜愁正深,春风吹为浅”是一场开放改革的大潮荡涤了历史阴霾,90年代,歙县山里的白杨村与全国各地流通往来日益频繁。一日,有个表亲意外远道寻访,才又重新与家乡有了联系,可惜那时父母都双双离世,大伯也早已故去。1996年已是不惑有余的我,有幸携妻第一次回到家乡,一来为护送二老骨灰返乡合葬;二来也想探寻遗失的二伯,破解心中多年的疑团。
回到阔别四十载的家乡才得知,二伯竟然是当地一位名扬远近的抗日英烈,在一位老哥保存的地方期刊载文中,我第一次看到二伯的生平事迹:
吴范(1914—1937),安徽歙县人,16岁考取杭州笕桥航空学校,毕业后在南昌、武汉空军服役。“八一三”事变爆发,赴南京作战,连日驾机击落敌机四架。是年10月23日,吴范驾机从南京飞往上海,轰炸日军停泊在吴淞口的“出云”号旗舰。他熟练驾机超底飞行,将炸弹投进烟囱致其瘫痪,但不幸自己油箱中弹,遂命副手跳伞,独自驾机返回。迫近机场油箱爆炸,机毁人亡,时年23岁。他以年轻的生命诠释了自己生前誓言“国难方殷日,男儿效死时”。
原来二伯是抗战时期为国捐躯的,数十年惶惶之心终于释怀,并为自己有这样的父辈感到无上荣光。当我问及二伯墓葬何地时,却唯有面面相觑。毕竟是年代久远的战乱旧事,又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谁人还会关心这些呢!一定要找回自己的亲人,从那时我便开始了一段漫长的寻踪。
为此我翻阅过一些书籍、资料,去过图书馆,也留心各媒体以捕捉历史踪迹。但毕竟受当时各种条件所限,很长时间里竟然一无所获。记得是十几年以后我们再次回乡祭扫,听人说,吴范可能葬在“中山陵”附近。我虽然存有怀疑,却也如获至宝般兴冲冲地直奔南京,——谁料话一出口却遭人白眼!后又问询过“的士”司机,也都摇头。这一消息便就此搁置。二伯究竟会葬于何处,直至自己离开工作岗位时,还是个谜。
渐渐充裕起来的时间,让自己学会了上网,通过网上搜寻,居然查到许多有关烈士信息。其中明确记载“遗骸国葬于南京钟山航空公墓”。我便用高清地图在南京市区细细查找,结果发现,紫金山北侧王家湾一带,确实深藏一座航空公墓,此处图上方位竟与“中山陵”一峰之隔——原来如此“附近”!我喜出望外,一定就是这里!但深入了解,该地曾几度遭到毁坏,里面能否保留遗冢,还有重大的疑问。
偏巧一次和同事聊天,他的战友恰是南京人,而且就住在该墓园附近,我便托其协助打探。令人激动的消息终于传来,经过实地探查,那座公墓的碑墙上不但留有吴范烈士的名字,而且还有吴范单独的墓冢,具体位置是:东山坡墓茔区,左侧,自下而上第15位。
——相隔整整八十载后的今天,我和爱人与姐姐、姐夫一行四人,终于第一次站到了二伯的墓前!……我轻轻揩拭一下双眼,不禁抚碑长叹“相识欲相见,少年已白头”啊……
怎能抑制找回亲人的那份兴奋与激动,祭拜完毕后,我们便怀着崇敬的心情,重新走进了这座鲜为人知却是二伯长眠之地——南京航空烈士公墓。
这座公墓建在秀色的紫金山北麓,蒋王庙街289号。如今占地近60亩。我们刚登上的这半坡,其实是公墓的最初规模,1932年由当时国民政府始建,上海沦陷时这里被日军几乎毁绝,抗战胜利后重建;而文革再次被毁,直到1985年才重新修复。经过两次劫难,许多烈士的遗骨已零落不全,但有幸的是,二伯与177位烈士的墓冢艰难地保留下来,而且其中孙中山题写的“航空救国”的碑亭,当年建公墓的碑记及捐赠明细还都保留着。今天能寻亲祭拜于此,实属大幸!
1995年国家为纪念抗战胜利50周年,沿原公墓上方延伸,新落成了“抗日航空烈士纪念碑”,由张爱萍题写碑名。在两座高大烈士群雕后面,扇形地排列着30座高耸的黑色花岗岩碑墙,上面镌刻着4296名自淞沪抗战至1945年9月间牺牲的,中、美、苏、韩等国航空烈士的英名及生卒年月,二伯的名字也在其中。这些如林的碑墙,用无声的深沉和肃穆,记录了一段为抗击日寇血洗长空的不屈历史。碑墙前间或留有几束白花,那是烈士后人或海外友人,寻亲、祭扫留下的。
而2009年在坡下新落成的公墓纪念馆和馆外广场,更用大量的摄影、图片、文字、雕塑和珍贵的历史影像、实物,还原记录了当年中国空军以弱敌强、以劣战优,用气壮山河的男儿血性,顽强抗击日本侵略者,保家卫国慷慨赴死的悲壮史实!这其中有大名鼎鼎的高志航、乐以琴等国内著名空战英雄,有和二伯同期殉国的无数战友,还有许多美、苏等外国援华航空殉难者。应该说,今天这整座公墓,更名“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纪念馆”以来已是一处“勿忘国耻,振兴中华”最生动的历史教材和难得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也是二战时,世界反法西斯航空英烈的集中悼念之地。
“血洒长空去,魂壮家国来”今天可以告慰亲人的是,一个伟大强盛的今日中国,已昂首屹立,一代代后来人,正用自己的双手描画着祖国更美好的未来。
就是那天晚上,我又梦回故土。家乡的老屋已建成“吴范烈士故居”,征集到了不少烈士遗物和照片,其中“中正剑”失而复得,归真了一段历史。戴着红领巾的少先队员们到这里参观、缅怀。我也戴着红领巾成了一名义务讲解员,永远守护在烈士身旁,也守护着今天的和平、安宁与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