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亲戚的女儿今年考上了大学,虽然没有达到自己的理想,但毕竟努力考上了,也是不容易的,全家人很高兴,父母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学校录取通知书已经收到多时。开学时间临近,我决定前去亲戚家贺喜。预先电话联系,亲戚婉言说不需要,我回应他说,你女儿读大学是大事喜事,我要表示祝贺心意的。
又到一年开学季,不禁勾起我回忆。记得那时刚读小学,我既盼学校早点开学,上学就不用上山砍柴,也不用下地干农活了。又怕开学无钱交学费,这是令人尴尬和矛盾的心理。我那时才10来岁,但对学费概念的印象挺深。当然,开学最愁心的是父母,因为新学期开学报到的第一天,就要拿钱交学杂费。所谓报到,无非两个目的,一是学生按时到校,老师清点人数,看看是否有漏生;二是老师收缴学费。学生一手交学费,一手发新书,几乎无一例外。
这在七十年代的农村,可难倒了不少家长,特别是兄弟姐妹多的家庭,读书负担重,最怕学校开学了。对子女较多的家庭来说,着实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那时我家同时上学的兄弟姐妹先后有五个,真是难为了父母。其实,早在开学的前些日子,父亲就开始筹措我们兄弟的学杂费,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可是筹措了好几天,口袋里还差一半的学费。父母的眉头紧皱,实在想不出办法。怎么办?我们兄弟姐妹面面相觑,一筹莫展。我第一次尝到这囊中羞涩的滋味。
那时小学的学杂费只有一两元钱,现在听起来不过是很不起眼的小零钱而已,但在那个生产队年终分红的年代,已经不是零花钱的概念了,当时的猪肉价才六毛四角,这样一算,学费也就不便宜。我看到父母亲的脸色显得有些无奈和为难,带着苦笑和我们商量,能否先去学校报到,先交一半的学费,把新书发来,不足部份再和老师解释通融一下,就说让我们缓几天,过些日子会补交齐的。那时我虽是个小毛孩,但也知道欠学费是一件难为情的事,要是报到那天交不齐学费,就发不到新书,感觉自己很没面子。父亲的话虽有理,但我听起来却感到有些别扭,唯恐在老师面前开不了口,我像做了亏心事似的躲在家里不愿去上学。
父母在不断劝说,叫我们先到学校去试试,我就是不挪步。看我们犹豫不决不听话,母亲忽然提高了嗓门:你们去不去?不去就不要读!我一看情势不对,就连忙背上书包拔腿就跑。我知道,母亲轻易不发火,也是急得无办法。父母见我们已经走出家门一段路了,大老远的还在反复叮嘱我们,要和老师好好商量,说我们的学费不会拖欠很久,会想办法尽快交清的。
走到学校,面对老师,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地和老师作原因解释的,还好老师对我的情况比较了解,对父亲的为人和守信度也比较了解,终于同意我们可以暂缓交清学费。开学那些日子,见到老师我就心里发虚。隔段时间,班主任老师会在班级里通报学生的欠费情况。有一次,当老师读到我的名字时,同学们的眼光一齐射向我,我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自卑感油然而生。学费成了我小时上学的一块心结,赚学费又成为我的一大心愿。只有交清了学费,我坐在教室里才会踏实安心,走在校园里才会昂首挺胸。
赚学费不容易。我依稀记得,自己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就逐渐萌发赚学费的意识和愿望,其实那时没有那么好赚的钱。幸好我的大爷爷有一门扎扫帚的手艺,他扎的竹枝扫帚,不仅美观轻巧,而且经久耐用,在广渡地方是远近闻名的“名牌”产品。一把扫帚值多少?我记得最高能卖两角钱,当时也是比较值钱的了。这样算来,10把扫帚钱刚好可以交足两元的学费。而开学之际,正是校舍需要大扫除之时,扫帚就大派用场了。
扫帚的商机来了,爷爷很高兴,便借机向学校推销起笤帚来。校长早闻我爷爷扎的扫帚质量好,满口答应,求之不得。由于学校班级多,操场大,范围广,扫帚需求量自然也大,每学期至少要用二三十把扫帚。于是,我们姐弟的学杂费钱全都落到这把“扫帚”上。扫帚抵学费,这是好主意。我暗自庆幸我家有把“钱扫帚”,解了我们兄弟读书的燃眉之急,帮了我们小时上学的大忙。否则,这笔学费真要伤透父母的脑筋。当放学回家,经常看见爷爷在门前忙着扎扫帚,房屋厅堂里堆满一把把扫帚。我知道,堆在地上的这些扫帚很快就会被卖掉,然后变成我们的学费,想到这,我们就自觉乐意给爷爷当起助手帮起忙。
扎扫帚看似简单,一看就会,也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其实没有那么简单。扫帚扎的好不好,使用起来感觉完全不一样。工夫最大的是理条扎枝,这是扫帚的原材料。毛竹的竹枝十分繁茂,从下至上,交错对生,叶子密集,占据了大半根毛竹。毛竹砍掉后,要把这些竹枝全部削光。平时父亲和爷爷上山到毛竹山上去捡拾这些毛竹枝条,挑回家晒干,然后又把竹条上干枯的竹叶一片片摘掉,只留着细长的竹毛腿就行了,地上的灰尘垃圾靠的就是这些密密麻麻的细毛枝腿完成扫除任务。一把扫帚就是由株株细枝组成的。而技巧也就在捆扎三小捆竹枝,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这是区分内外行的关键。三小捆竹枝不仅要数量均匀,而且排列也要整齐,然后把三小捆合并一块,就是一把扫帚的形状,然后用一根细长的纸篾卷紧扎牢。
纸蔑其实就是竹蔑。是用石灰腌制而成,表皮呈黄色,扎东西异常牢固。爷爷早有准备,春天新毛竹刚生长,他就选择砍下几根,剖成竹蔑,用石灰腌制在老屋旁边的湖塘里,夏天捞起,洗净晒干,圈好存放在干燥处。扎扫帚时,找出来放在清水里浸泡,使之软化。我看着爷爷把一条竹蔑绕在屋柱上绕几圈,等固定一头后,才开始用另一头来包扎细枝。先在第一捆细枝上绕几圈,使劲往后拉紧,用同样的方法,绕上第二、第三捆,上身后仰,滚动用力,圈圈紧扎,最后收尾,将绕在屋柱上的纸蔑头拔出来,穿入预埋在竹枝上的引片,再次用力一抽,一把扫帚就包扎完毕。
当我们放学回家,倘若看到大爷或父母在门口理竹枝时,我们就会自觉主动地在一旁帮上了。竹叶也不好摘,不小心手指头会划破出血,我记不清出过几次血了。后来,爷爷让我戴手套摘,这个办法灵验,再后来,我就没有划破过。因此我很听爷爷的话,爷爷需要帮啥就帮啥,那是有求必应的,把爷爷乐得笑哈哈。因为,这是我们读书的“摇钱帚”,我们需要大量的扫帚。到了星期天,我们会更加积极帮助爷爷理枝条摘竹叶。
爷爷扎扫帚的手艺,后来被父亲传承了下来。由于我从小就是看着和帮着爷爷和父亲扎扫帚长大的,耳濡目染,自然也成为我的拿手活。这是我小时被学费所逼学到的一门小手艺。不过,现在的竹枝扫帚上已经看不到纸蔑了,取而代之的是塑料包装带之类的替代物。
这是间接的赚学费。直接赚钱的也有几次。放暑假,正值山上的山疮籽成熟。那时供销社要收购这黑不溜秋的玩意,据说是什么化工原料。这种树木我家附近山上随处可见,但不会连片,往往是零星生长在半山腰。我们兄弟姐妹便上山采起山疮籽。这树叶很奇怪,正面淡绿色,背面灰白色,山风一吹,远远就能看到满树的白叶,像是白色的波浪在翻滚。山风停住了,树叶才平静下来,恢复淡绿色。所以到山上很容易找到山疮籽树。细圆成熟的山疮籽,或深绿或黑色,密集地结在枝枝条条上,有的枝条都往下垂了。山疮籽的散发出来的那股清香味很浓,甚至有点刺鼻。有的人适应不了,说是太臭,还不时捂紧鼻子。而我却喜欢那股浓香味,享受了嗅觉。但山疮籽的产量不高,一颗树摘不到多少籽,加上供销社收购时间只有短短三五天,所以山疮籽树上只赚几毛钱,帮不上什么大忙。
最难忘的一次赚钱,是挑竹条干去广丰卖。我已经14岁,身上也长了些力气。那时广丰十一都供销社要收购竹条干,价格每百斤5元。邻居卖过几次,回家脸带笑容。父亲不会失去赚钱的机会,早就把山上捡来的竹条干捆扎好,伺机去广丰。我也跃跃欲试,想去见识体验下。那天早上,我们从老屋的东坑山棚出发,父母、我姐和我四人各挑一担,父母不让我挑的太重,说是远路无轻担,我记得只挑了五十多斤重。走的是一条崎岖山路,从东坑到别席岭,都是上坡,陡峭狭窄,只能一步一步蹬,还要瞻前顾后,防止竖扎的枝条干碰到柴禾或石头影响安全。连续不停地爬坡,原来感觉轻巧的担子越挑越沉了,不觉累得气喘吁吁。终于到了山顶,我立即卸下担子,一边喘着大气,一边任凭山风吹干身上的汗水。往下就是广丰地界了,有名的三十六湾就在眼前。这是一条弯曲盘旋的下坡路,之字形的弯路,路面还算平整,我们下山的速度快了许多。太阳照在身上,我热得汗流浃背。这时,我的膝盖就开始颤抖,腿脚也开始酸麻。
距离供销社越来越近,我们有些兴奋,肩上的疼痛和腿脚的酸麻似乎也感觉不到了,于是加快了走路的速度。上午10点半后,终于在下班前赶到供销社收购站。我们4人放下担子,营业员过来给我们验货,过秤,结算,付钱。我来不及擦去脸上的汗水,急忙从营业员手里接过两块半钱,仿佛得了一个大奖,心里高兴得怦怦直跳,一路的劳累忽然烟消云散。这是我第一次赚到这么多钱,这是我一个学期的学费,能不激动吗?那种劳动所得的愉快和开心,让我充满了获得感和自豪感。在归途的半路,一个叫白马淤的小地方,父母找到一户熟悉的广丰老表,我们就在他家吃中饭。肚子饿的咕咕叫,端起饭碗就狼吞虎咽。这么多年我早已忘记吃了什么菜,但那碗浓浓泔水味的粉皮,却是记忆犹新。
下午3点多,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家里。我的肩膀红肿疼痛,双脚磨损难受,整个人腰酸背痛,膝盖在微微颤抖,我躺倒在床,一天的艰辛经历在我的脑海里回放翻滚。我深切感悟到赚钱辛苦,学费不易。哪怕后来情况有所好转,到我读高中时,我仍会担心学费和家庭负担问题。这种忧虑,标志着我的成熟心理。从此我便暗下决心,一定要刻苦学习,努力进取。既然开学遭遇尴尬的学费,全家用力赚来学费,在校读书就不能出现尴尬的成绩,将来在人生的道路上也要避免误入的尴尬的境地。
如今的家庭,当下的小孩,定然不会遇到像我过去开学怕交学费这样尴尬的事了。但在那个年代,这种现象十分普遍,所有农家子弟的家境都大同小异,生活都十分拮据。个别学生因家境贫困,无钱交学费,变成了“流学生”,这是多么可惜和遗憾。儿时许多往事都已淡忘,唯有这段历史还留在我的记忆深处,无论时光怎样流逝,岁月多么悠久,忘之也难矣!
草于2021年9月1日
改于2024年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