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世繁华落尽,灯火阑珊,夜幕垂帷,大山一片寂寥,在这初冬的迟暮与寒露之中,虫鸣、蛙唱,都显得不胜困乏,枯叶不经意地落地,衰草偶然间地脆断,与天河中疏落的星斗,池塘里偶泛的涟漪,潇潇然联为一致,寂寞枯索,惶恐清寒。谁知在这万峰沉眠、天地缱绻之中,突然一片灿然闪耀,从高处俯瞰,如宝阁天街,浮游于黑茫茫的宇宙时空,聊可慰藉山行者在大自然沉闷压力下的惶悚不安。肇兴,夜色中的精灵,如同大山与黑夜摩擦出的火花,如同清泉汩汩洗刷出的水晶,无论是迟来的旅客,晚到的归人,都能因为接近它而听到自己心弦轻轻扣动的声音。
夜的肇兴是水的欢歌,肇兴的夜是欢歌的水。在一片山峦环抱的谷地当中,一缕缕清泉自山顶冲撞而下,带着大山的粗犷顽皮,携着石壑幽风,汇聚成一汪浅翠,潺潺不休。这薄薄的清波,原本是“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却忽然闯进一座寨子,玄衣皂带,画桥轩窗,有花红照影,有芦草拂波,虽然浅显柔弱不足以通舟楫而动舷歌,却恰能以自身的轻盈灵动,轻扣白石,撩拨心曲。你听它铮铮淙淙、漱玉抛珠,荻花瑟瑟,一苇随波,漾漾然倏忽远逝,如一曲长音,渐细渐远。水流穿过廊桥、板桥、木桥、石桥,阅尽画阁飞甍、木槛石栏,来不及看清倚栏斜靠的背影、钗裙摆动的朱颜,也来不及细数捣衣捶色的笃笃梵音,扑簌一下就跌落到寨门口的天鹅湖中,刹那间夜静山息,沉潭影落,幽幽寂寂,万法皆空。
夜的肇兴是玄色的梦幻,肇兴的夜是梦幻的玄色。黑夜中,衬着淡淡的光,侗家姑娘款款归来,那衣裳的颜色,使现代汉语冗长的描述难尽其义,我突然想到一种古书中的颜色——玄色。“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玄色,一种玄远幽深、高妙神秘的颜色,墨黑中带着赤红,炫丽的光泽,眩目而又难以捉摸,仿佛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光影下会奇妙地衍生出无穷的色差,如这肇兴的夜色氤氲在浓浓的黑暗中,胭脂入水,绵密淹然。玄衣、青瓦、苍林、皂夜,组合成一片秘色的时空,这千年前的秘境联系着千年后的灯光,千年后的瞳孔得以暂窥千年前的玄机。
夜的肇兴是悠悠的芦管,肇兴的夜是芦管的悠悠。杉木水竹,本山野无声之物,经巧手开窍之后,就成为最质朴的乐器。肇兴的夜色里,不能没有笙簧竹韵的呜呜嘈鸣,文人雅士,或许会嫌弃呕哑嘲哳的山歌村笛,但朴实的村民却已然沉醉其中。芦笙的魅力不似琵琶琴瑟可以独自消遣,芦笙一定要众人拾柴,大家一起高低错落,载歌载舞,闹他个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余音绕梁,嗡嗡在耳,以至于今后再看到这样的山水风月,耳中便会莫名奏起这样的芦管笙簧。
我确信芦笙在这里有着无与伦比的感染力。高高的鼓楼,柱子上贴着各种告示,在这千颗归仓,百事松闲的季节,最常见的告示就是附近村寨邀请本寨男女共赴芦笙会。鼓楼的大柜子里靠着一把把大大小小的芦笙,围着火塘烤火的闲人醉汉手脚暖和了,便闲不住起来,随手从身后掏出一把芦笙,有一搭无一搭地发出单调的呜鸣,这呜呜的鸣奏挠得火塘边上一圈子人人技痒,终于耐不住性子,第二个人从柜子里选出一把芦笙吹奏起来,接着第三个、第四个……火塘边的人纷纷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这才发现原来芦笙有那么多的差别:大的竟有两层楼高,吹奏者将它放在地上掌稳了,鼓起腮帮,声音低沉如地底的轰鸣;小的芦笙轻轻拿在手上,吹一下,腰身随之弯动一下,脚底也随着踩动一下。人越来越多,无须指挥安排,大小芦笙各安其位,排成阵势,原来稀稀落落零零散散的吹奏便不知不觉整齐律动起来。看他们一个个手抱笙管,摆动身躯,抬腿弯腰,踏星步斗,低音呜呜啦啦,高音嘈嘈切切,时而呼喝号子,人人沉醉其中,身旁的火焰,燃烧着夜色,映衬出酒神的精神,自由高蹈。
肇兴的夜,是宁静的喧哗,让人在热闹中保持清思;肇兴的夜,是流动的沉寂,茵茵的水塘静静滋生着千年的浮藻,汪汪的溪流轻轻滚动着深沉的波光;肇兴的夜,是轻薄的饱满,如醉后的笙歌,在软绵绵的黑暗中悠然婉转;肇兴的夜,是超脱的世俗,是蜡染的青布、五色的侗锦,是浮生倦客心中的远方,是一群生活在历史之外的诗人自由的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