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32年5月18日娘生于井陉县一个书香门第。 据说娘的祖父是清朝拔贡,官至山东巡抚。我的姥爷也就是娘的父亲是北京大学毕业,任教于北京河北师范学院。娘的三个弟弟也都是名牌大学毕业,曾分别任井陉县政协副主席和县中医院院长,首都钢铁厂总工程师,山西省农业厅厅长。
娘是什么学历?有一次爹跟我们说,你娘是中学生呢!娘说,别听你爹瞎说,我可不是中学毕业。但娘肯定上过高小,我小时见过她的高小课本。国语课本里有一首描写小人国的诗至今记忆犹新:小人国里样样小,说给你听不要笑。只要买到两尺布,可做衣服四五套……
我和哥哥读小学时娘经常辅导我们学习。那时小学学写毛笔字,娘一笔一画地教我们写。她的字端庄秀丽,撇捺点横都很规范,看得出是下过功夫的。娘要我们肯于吃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她说晋朝有个王玄之,用了一车墨子两车纸也没学会他爹大书法家王羲之一个点。
那时爹在县城医院工作,回来看到她辅导我们学习,十分高兴地说:“好好培养你这俩小子,等他们上了大学到城市工作,你跟老大住两天,跟老二住两天,就不用住在这山坡坡上了。”娘笑着说:“俺可没那大福气,到了那时人又老又丑,谁也不待见了。麻野雀,尾巴长,娶上媳妇忘了娘,把娘背到山沟里,把媳妇背到炕头上。仨烧饼,俩麻糖,媳妇媳妇你尝尝。”娘问我们将来把她背到哪里。我说:“娘,我又不是麻野雀,我大了也不娶媳妇,永远跟着您!”娘说:“别说这没出息的话,你长大了要离开爹娘出去干大事,不能像家雀窝在屋檐下。过年过节能回来看看你爹你娘,俺们就高兴得不行!记住爹娘的话,好男儿志在四方。”
有一次娘疑疑惑惑地说,现在年轻人怎么都迷着出去工作,我年轻时给我介绍很多次工作,我一点儿也不愿意出去。娘为什么说这话?是不是后悔没出去?我低下头想象着娘当干部的形象:一身蓝制服,白皙的面容,骑着崭新的自行车叮铃铃飞过去……我为娘抱不平,我觉得俺们的娘应该参加工作,到大千世界去一展风流,去建功立业。在解放初能有娘那点文化的人毕竟不是很多。后来听大舅说,姥爷在北京工作时,曾要娘留在北京复习功课考学,娘不愿留在北京又回到了老家。
可是我想错了,娘不是后悔。娘无怨无悔,她一生心无旁骛地在厨房、田间和缝纫机旁忙碌着,筹划着。为了这个家,为了她的儿女们耗尽了自己的全部心血和汗水。“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娘就是那为儿女们的温暖吐丝到死的春蚕,就是那为了照亮儿女们前行的道路而燃尽自己的蜡烛。
“娘,你看我的鞋!”我掰着裂开口的鞋让娘看。娘说:“明天早晨就穿上新的了。”我说:“我不信,您才剪出鞋样呢。”“不信你就看呗。”第二天睁开眼,一对新鞋放在了炕头,是娘一晚上没合眼做的。娘听到响声拿着一把剪子进了屋,说:“来,剪剪脚指甲。你那脚指甲像把刀子,再结实的鞋也得让你剜个大窟窿。”娘把我的脚揽到怀里,小心翼翼地沿着脚指头把脚指甲剪成半圆形,还用她的手在上面磨了磨。“六一”儿童节全公社进行小学体操赛,学校要求统一穿白衬衫蓝裤子。我说:“娘,不是“六一”才穿,是明天穿,明天预演。”娘说:“啊!又成明天啦?明天就明天呗!”于是缝纫机噔噔地响了一晚上,第二天一睁眼,两套新衣服就放在我和哥哥枕头边。
1962年国家经济困难,爹下放回家了。我们家分了十来亩自留地,不论耕还是种,都是爹扶犁或耧,娘驾辕,我和哥在两边拉。夏天,烈日暴晒,热气蒸腾,娘总是躬着背拼命拉,豆大的汗珠从额上啪答啪答掉下来,她不擦也不说累。我知道娘这样用力为的是让我和哥少用点力,她走慢了我们就得使劲拉——娘常担心我们干重活长不高个儿。中午回来,我们可以休息一下,但是娘还得做饭,吃完饭刷了锅又该下地了。就是一台机器烧烫了也得停一下吧,可是娘,这血肉之身就是永不停息、永不停息地向前奔跑。是什么精神支持着娘鼓舞着娘,除了母爱还能有什么?母爱大如天,母爱深似海。
1978年我上大学后身体瘦,爹就让我买个煤油炉子,说走时带点儿挂面,饿了就自己做点儿吃。娘知道我爱吃油炸糕,除了给我带挂面香油,还带好多炸黏豆包和炸糕。每年春节假我都是正月十六返校,正月十五下午,村子里人有的在聊天,有的在娱乐。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娘就带着弟妹们去碾糕米了,然后又蒸又炸,直忙到半夜。那狭窄的碾道里流淌的不是娘的汗水,镌刻的也不是娘的足印,而是她的血,是她对儿子深深的爱。
1981年2月2日爹走了,十几口人的大家庭重担就沉重地落在娘的肩上。“五一”回家,见娘的面貌变老了 ,昔日的满头乌发已成霜白,曾经顾盼生辉的一双大眼睛充满了忧愁。邻居们说娘经常去爹的坟上哭,可是娘没有倒下去。她说,我不能倒,我有九个儿女,我必须帮他们成家立业,他们是我的希望!我的未来!我的任务!娘仍然一如既往地忙碌在田地里、碾坊里、厨房里……
我毕业后被分在石家庄工作,也成家有了孩子。每次春节回家,娘总是把被褥拆洗得干干净净,铺上崭新的炕单,炉火烧得旺旺的。晚上她还会去我们屋里摸摸炕的温度,生怕冻着我们。
那几年我小弟弟在离家七华里的化肥厂上班,上夜班回家都在凌晨一、二点。他回不来,娘睡不着觉,还常去村口等。长期的焦虑使娘得了高血压。弟妹们都很着急,轮番劝慰她。娘,小弟已经是个小伙子了,您不用为他担心,该睡就睡,该吃就吃。娘,三更半夜你去村口等他,出点儿事怎么办?您得为您的安全想想。娘当时答应得好好的,可过后落实不了。还是我弟弟回不来睡不着觉,还是到村口去等。江山好改,个性难移,娘就是这样的个性,从来不想自己,就是不会想自己。在她博大的胸怀里,在她读过的诗书辞海里从来没有“我”这个字,只有她的孩子们。
2007年10月1日,娘因脑溢血离开了我们。娘走后,我不能听别人喊娘,一听到别人喊娘就会想起俺们那饱经风霜、大爱无疆的娘,就会泪流满面悲痛欲绝。我也吃过山珍海味,但不论吃什么也觉得不如娘做的饭好吃,多么殷勤热情的招待也不如和娘在一起温暖舒心,多么豪华的环境也不如俺们的山村土院。历尽艰辛思跪乳,每逢节日我都会想起俺们的爹娘,想起娘推着硕大的碾轱辘在碾房里轱碌轱碌碾米碾面,想起娘在厨房里烹炸煎炒。娘一个名门后裔大家闺秀放弃优渥条件,在这个偏僻小山村奉献了青春年华,使常人难于理解。她好像就是为我们而来到这茫茫人世的,一生为了我们操心费血,为我们受尽了千般苦难。现在孩子们都富了,娘有条件享享福了,可她却走了。她老人家走得那么匆忙,那么安静,没来得及跟我说一句话。悠悠苍天,情何以堪!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啊!!!四海承平,万民融融,我多么想用轮椅推着您在花团锦簇林荫夹道的公园里散步,一起回味我们充满酸甜苦辣的岁月。多么想为您洗洗脚,梳梳头,端一碗水,多么想喊一声娘……
娘——您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