杪秋的夜,已没有虫声来搅破寂静,遂读书与我相亲近,恰最与古人契切。堪读《柳宗元集》,洎会心处,为之击节,感慨良深。若读到《蝜蝂传》一文,虽去今已一千两百多年了,但柳宗元援笔引喻,其论其说,掷地有声,非但没有过时,宛如文海中的定海神针,相宜古今,恍若写于昨天。如是,实在是“嗜取者”成全了该文所具有的现实意义。抚读这一篇连标点两百零五字的短文,谛听哲人哲思,不禁让我多了一点憬悟。历经漫长的一千两百多年,社会物质文明已达到空前高度,其物欲横流、贪猥无厌,仍一发而不可遏,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蝜蝂传》,原文是这样的:
蝜蝂者,善负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卬其首负之。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其背甚涩,物积因不散,卒踬仆不能起。人或怜之,为去其负。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
今世之嗜取者,遇货不避,以厚其室,不知为己累也,唯恐其不积。及其怠而踬也,黜弃之,迁徙之,亦以病矣。苟能起,又不艾。日思高其位,大其禄,而贪取滋甚,以近于危坠,观前之死亡,不知戒。虽其形魁然大者也,其名人也,而智则小虫也。亦足哀夫!
柳宗元文中所说的蝜蝂不知现在有没有灭绝?如果还存在,我尤想宣究其状。有人说,蝜蝂这种昆虫是柳宗元杜撰的,可见,蝜蝂不是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小虫。不拘有还是没有,但我仿佛对其熟稔。我小时候玩过蚂蚁,蝜蝂庶几与蚂蚁相近?虽蝜蝂“卒踬仆不能起”,但我没见过蚂蚁背负食物最终被压倒而爬不起来的情况;蝜蝂喜欢往上爬,往往用尽全力也不肯停下来“至坠地死”,这我所观察的蚂蚁也是没有的。从本质上讲,蚂蚁和蝜蝂是有区别的,蝜蝂终究比蚂蚁更贪婪更执迷。
柳宗元该文前一段仅用了带标点八十九字的一段话,对这种小虫的特征作了非常细致生动的描绘,最显著的特征有两个:第一,它喜欢背东西,越背越多,以致压垮;第二,它喜欢往高处爬。我以为“其背甚涩”,一个“涩”字用得妙极,由于其背不光滑,堆上去的东西只会增加,不会散落,最终被压得爬不起来,一个“涩”字写尽了它的贪婪本性。有人可怜它,帮它卸掉背上的东西,可是只要它能够爬行,还会像过去一样抓取东西背上去。它很想往高爬,到最后一命呜呼而摔死。看了这段文字,我觉得颇有趣味的乃可以应用于人类贪官的本性上,总会使我不寒而栗,我便从内心里幽抑。
文章的后一段又用了连标点一百十六字,把“今世之嗜取者”与蝜蝂作了比较,一是好物:“遇货不避,以厚其室”;二是好高:“日思高其位,大其禄,而贪取滋甚”,蝜蝂与“嗜取者”一般模样。将贪官污吏的贪得无厌和攫取权力的形象淋漓尽致地揭示了出来,有力抨击了当时官场的腐败。柳宗元讽刺这些人“虽其形魁然大者也,其名人也,而智则小虫也。”这是何其悲哀!
我乘着柳宗元先生小小的时光竹筏,却让我的思绪从一千两百多年前徘徊到今天,读出了同一种感受。我觉得有点不好单笑宋朝的贪官,无论什么稀奇事在千年以前,我们本来就不能详知,也就罢了,而窃见现今的事宛若有点相像了。今天,物质生活水平日益丰富,“嗜取者”不但未能尽然扫荡,而且其贪鄙愈演愈烈;我虽没见到“蝜蝂”,却见到了“嗜取者”,这似乎是我对其熟稔的原因,总觉得这样的蝜蝂者今乃多矣。“蝜蝂”与“嗜取者”性相迩而又有本,也算了却了我想见蝜蝂的夙愿。柳宗元这篇文章的可贵之处在于切中时弊,也为今世的贪官污吏作了真实写照,贪淫不已,欲无纪极,把贪官污吏的贪婪成性和执迷不悟写的入木三分。柳宗元警醒后人的启示在于:如果人的欲望任其泛滥,必然会葬身于欲望的深渊。
我是读了柳宗元此文,心目中遂有此等蝜蝂的影像,倘若不读此文仍不足与语此。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蝜蝂这种虫豸曾经确实地存在,而且从未灭绝过,那是无疑的了,并非柳宗元杜撰耳。若《红楼梦》智通寺中的一对门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亦正是对此类虫豸的描写。
为官以清正廉洁、节操立名的也不少,毕竟这是主流。柳宗元在《段太尉逸事状》一文中对段太尉的品德有这样一段描述:
及太尉自泾州以司农征,戒其族:“过岐,朱泚幸致货币,慎勿纳。”及过,泚固致大绫三百匹。太尉婿韦晤坚拒,不得命。至都,太尉怒曰:“果不用吾言!”晤谢曰:“处贱无以拒也。”太尉曰:“然终不以在吾第。”以如司农治事堂,栖之梁木上。泚反,太尉终,吏以告泚,泚取视,其故封识具存。
段太尉(719~783年),名秀实,字成公。官至泾州刺史兼泾原郑颍节度使。他是个不畏强暴,关心人民,临财而不苟取的封建时代正直官吏。文中所说的是:等到太尉自泾原节度使被征召为司农卿之时,曾告诫他的家属说:“经过岐州时,朱泚(唐朝中期将领、叛臣)倘若赠送财物,一定不要接受。”等到过岐州之时,朱泚执意赠送大绫三百匹。太尉女婿韦晤坚决拒绝,推辞不掉。到了京都,太尉大发脾气说:“你们果真没有听我的话。”韦晤谢罪说:“我的地位太卑下,没有办法拒绝他。”太尉说:“但是,无论如何,最终不可以把大绫放在我的家里。”就把大绫送往司农卿官府治事大堂,置放在梁木上面。朱泚谋反以后,太尉被杀,官吏将所送大绫搁置在梁木上的事告诉了朱泚,朱泚叫人将大绫取下来一看,只见(大绫)原包装外面的缄封字迹都还原封不动地保存着。这段话中的段太尉与上文中的“嗜取者”是同一时代的人,却形成鲜明对比。
秋的夜是萧飒的,冬天匪遥。虽然,比来没有蝜蝂来搅破寂静,难道蝜蝂之类的虫豸藏匿了?因为是快冬天了,究竟不好意思再聒噪下去。我晓得,自然界中,有些虫子是积习于冬眠的。似乎该再写下去,但又似无须了。掩卷之余,窗外起了一阵风,飘来了一句词: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