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虎年腊月的一天,通过安徽省巢湖行署巢县“知青”办手续的层层下移,我下放到槐林区海如公社海如大队。
有幸安排在一栋七间“知青”点的单间里,房屋建造结构,下半边石墙、上半边土坯、大片瓦盖得结实。房间有条桌、方凳、床铺、锅灶、水缸等生活用品。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独立空间,心旷神怡,就像一只初次飞翔的小鸟有了自己的鸟巢。
大队任家志书记(个头1.5米左右,抗美援朝,拼刺刀钻过美国大兵裤裆,从背后将其刺死的娃娃兵。当地人称:“矮书记”)差人找来任家宏说:“这是我刚从公社领回来的“知青”小胡交给你了,我还有事。”说完转身走了。
任家宏热心地介绍了大胡村概况:“大胡村有六个生产队,每个队有三四十户人家,我是三队队长,还有副队长、会计、仓库保管员等、农村人憨厚、讲话直肠子,吃完百家饭就熟悉了,走吃饭去”。
说到吃饭,肚子跟着“人来疯”也咕咕叫起来了。
清早,从县城乘汽车到这里滴水未进。
出了“知青”点的大门,几个穿着干净补丁衣服、脸色白里透红的二八左右的俏姑娘悄悄地说:“又来‘知青’了,嘻嘻。”
晌午,阳光撒落人间,孕育暖暖春意,烟火伴随着饭香、菜香、大人吆喝着娃娃回家吃饭的声音搅和在一起,人气、地气、烟火气十足,遥看周边群山起伏,大胡村就像群山中的掌上明珠。
我屁颠颠地跟在任队长身后,向西面走了大约六七十米的泥巴广场路,来到一户人家,就听队长招呼道:“大表嫂,这是下放学生小胡,介格(今天)从你家开始认百家人、喝百家茶、吃百家饭。嘛格(明天)到我嘎(家),大嘎(家)轮流转。”
说完:又跟我说:“小胡过来,认识一下陈氏大妈”。
我紧张地喊了一声:“给大妈添麻烦了!”
大妈笑嘻嘻答:“烧饭加瓢水,不麻烦。”
任队长交代完光荣任务转身走了。
大妈舒展出朴实的笑容,看样子古稀有余,仔细地看看我:“好伢(孩)子,满忠厚的,来,坐。”
说着,从碗柜里拿出一个《国营上海益民食品四厂出品》“长寿饼干”盒子,盒壁上有斑斑锈点,看样子,有几年历史了,打开盖子,用三指头夹住一撮茶叶,放到碗里,又从锅灶里口的焐子里舀出半瓢冒热气的水,小心翼翼地倒进大碗里,招呼我,小胡嗳:“来,沏(喝)茶。启寿到山上砍草去了,嘎(家)来我们就七(吃)饭嗷。”
我仔细打量着大妈,满脸慈祥、丹凤眼、脸上刻满了蹉跎岁月的痕迹,却白白净净,小而巧的鼻梁子下面一张樱桃小嘴,讲巢南方言吐字清晰,就像在唱巢湖民歌那么动听;梳着包头盘发,红头绳扎着,插着一根银点翠发,身着元青花色长袍,宽袖口,镶有滚边,下身穿着布裙裤,脚蹬绣有红梅花青叶的黑布鞋,脚面穿的是白色土布袜子,彰显农妇的自然美,干净利索。如同穿越时空,来到了清末民初年景。
不知什么时候,三只黄色斑的老母鸡突然围着她“姑姑嘎、姑姑嘎” 不停地鸣叫着。
只见大妈麻利地走到后院里鸡笼窝边弯腰拾起三个鸡蛋,笑嘻嘻地拿到卧室放好,又带回一把稻子洒到地下,母鸡们兴高采烈地张开翅膀朝着一地黄灿灿稻子飞去。
终于,门口传来咳嗽的声音,一位中等身材、满脸汗珠、脸色显古铜色、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走了进来,朝我看看、笑笑,传来友好目光。大妈介绍道:“这是我的儿子启寿。”
又向启寿说:“家宏带来的下放学生小胡,吃百家饭,我嘎(家)第一个。”
启寿憨厚地笑笑:“好地”。
大妈一边讲,一边上菜,臭豆腐(民间又叫千里飘香)、蒸咸肉、炒青菜、从锅灶里取出一个小罐子,大妈拿来一瓶麻油朝臭豆腐腰锅子(传统盛菜容器)上方绕了一圈,顿时,满屋子臭豆腐、麻油香混合的气味占满了空间,尤其是对一位肚子饿的“五脏六腑在开会”的青年来说,美味穿肠过,那是啥滋味,可想而知。 海蓝色碗里堆得满满高高的白米饭端上来了,我傻傻地看着桌上的饭菜,直到他们母子落座,大妈另取一空碗、从小罐子里给我舀了大半碗碗鸽子汤,口里飘出一句热乎乎话语:“先喝汤保健康,鸽子汤调阴阳”。
我站起身恭恭敬敬接过来,低头一看,鸽子汤里放着一块膀子、一条腿,第一次闻着这样奇妙的香味,双手捧起蓝边碗,轻轻地不由自主慢慢地喝了一小口,舌尖品美味、汤药穿肠过,至今回味无穷;大妈又用木勺子给我饭碗舀过来两块臭豆腐、豆腐张开芝麻大的豆眼、一大块咸肉又摆在洁白无瑕米饭上。
下午,我见到任队长讲这事,他说:“老人家不仅家常菜做得口味地道、为人厚道还精明。”然后叙起抗战时期的一段往日故事。
1943年10月初的一天子夜,新四军一位身材魁梧的副营长肖选进(开国少将)和大儿子胡启珍带来三十几个新兵,陈氏和丈夫胡经道热情地安排他们住在隔壁的祠堂地面铺上厚厚的稻草住下。
第二天早上,鸡叫两遍,陈氏在前面拎了半篮大米去三十几米之外的水塘淘米,大儿子胡启珍跟在后面挑水、准备煮早饭,在东方鱼肚白微光照射下,她发现东北方向水塘对面,大概二百米开外田埂路上有一排人,扛着枪,贼光闪闪朝村里悄悄地走来。
她小声对启珍说:“你看那一排是人是鬼?”。
启珍仔细一看,小声说:“妈妈好像是二鬼子,快回家”。他们一路小跑回到家。
陈氏母子把情况告诉肖选进。
启珍:“副营长哎,可能是内奸告密、不然二鬼子不会找这么准。”
肖副营长沉着地说:“嫂子,天已渐亮,东面路不能走,有没有其他路绕着走?”
陈氏说:“有的。启珍,你快翻墙头把南大门打开,队伍顺着房屋南墙边向东磨盘山方向走,有房屋挡着,北边二鬼子看不见。”
胡启珍(解放上海任排长负重伤后留申工作、离休、旧伤复发逝世)从自家堂屋穿过小院,爬上百年柿子树纵身一跃翻过土墙,轻轻地打开了南大门。
肖副营长要陈氏拿了大人孩子的换洗衣服、丈夫胡经道用稻箩挑着两个小儿子胡启常、胡启寿随部队一路旋风式小跑,经过磨盘山坳口转移到山里无为县新四军七师根据地。
陈氏慧眼急中生智,帮助新四军肖副营长带领这批新兵化险为夷。
汉奸二鬼子赶到祠堂里看到靠墙边地下一片稻草,气得哇哇叫:“到底是煮熟的鸭子飞了?还是有人提供假情报?”
11月20日前后,新四军在磨盘山消灭顽军郑其昌部1000余人。
中国革命的胜利足以说明:“没有一种根基,比扎根于人民更坚实” 。毛泽东《论联合政府》。
第一次吃百家饭,接受了一次一家精忠报国的故事,至今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