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我记事起,在妈妈厨房的背面墙上,大人伸手可及,小孩儿高不可攀的位置,常年四季悬挂着一个绛红色泥胎上釉的油罐罐儿。油罐儿两扎高低,老碗粗细,滚圆如球,憨态十足,在黝黑的墙面反衬下,非常的醒目。
父亲为了防偷油的耗子、馋嘴的孩子和顺路“揩油”(只借不还)的人,亦为了安全和美观,在墙面上凿了一个升口大小,四四方方的小壁橱,给油罐儿安了个家。又为了取用顺手,父亲还特意为小壁橱开了天窗,用玻璃做瓦,白灰糊沿儿,铁丝网护罩儿。当天空放晴的时候,一束曙光从玻璃瓦直射而入,油罐儿通体的绛红色,在阳光的映照下,特别的耀眼,成了我们家的一景儿。
妈妈又锦上添花,为油罐儿的两只耳朵编织了一条多彩的手提。用时,拎起手提,既方便又安全。平时,彩色手提垂于油罐儿腹部。一打眼儿,仿佛绛红色球体上,镶着一轮月牙儿,好看至极。
在我小的时候,娃们肚里缺油水,嘴上馋油,心心念念打着油罐儿的主意。每常回家,总惦念妈妈悬在半墙上的油罐罐儿。有机可乘时,就偷偷搬梯子上墙,急急掀开油罐儿,油耗子偷油似的,用指甲刮一刮罐儿壁,然后,贪婪地吮吸沾油的两根指头,压一压酸菜糊汤的寡淡味儿。
碰上好运气,发现有油,更是欣喜万分,翻箱倒柜找吃的。或一角儿锅盔,掰成两半儿,撒上盐沫和辣面儿,再蘸一勺油里里外外抹抹,吃起来香美无比;或半碗米饭,用油筷子拌拌,狼吞虎咽地扒拉几口,简直能够香到骨缝儿里;即便是没有馍和米饭,哪怕是一碗玉米糊汤(玉米粥),打一笊篱酸菜,滴一滴荤油,吸溜儿一口,也是很过瘾的。
年景好的时候,父母想尽办法给油罐儿填饱肚子。一年到头,也不过只有两回“饱油”:一次是年底生猪出栏,二指膘的“肥猪”交给国家,一指皮儿的瘦猪宰了过年。妈妈连皮带肉炖了,用疙瘩火熬一通宵,油罐儿勉强能够喝一回饱肚子。
每到年底,是交猪的日子,为了完成交给国家的猪不少于二指膘的任务,供猪享受“特供”待遇,白天加食,晚上填料,顿顿“细粮”。自家的小猪没料催肥,架子没拉开,四蹄子打晃晃,眼睛里放射着绿色的光,肉油更是谈不上。眼看着还没长起来的小猪,父母也只好狠狠心宰了,想让娃们和人一样,也能过个“肥年”。
就这样,妈妈几乎榨干了小猪的骨头,期望着哪怕是肉汤汤也要灌满油罐罐儿。然后,看料下菜,做一些炸干了油水的排骨和油滋烙(肉渣)。父亲不忍,好言劝说:“过年哩,给娃留一口肥肉吧!”
妈妈负气道:“过年过年,往后的日子,咋过啊?”
平日里,妈妈省吃俭用,对油的限制更是苛刻。常常用一根儿绵线系一块铜钱蘸油。一个铜钱的油,勉强能够燎一股油香,去一去菜的清淡。即便如此,一罐儿油,也不过将就两三月的光景。
再有一次,油罐儿吃饱的机会,是六月六核桃下架的季节。个大、生白的上交国家,碎小、黑蛋的留给自己,妈妈先用菜刀拍拍油汁儿,再切成碎末儿,炒菜时呛一呛锅底。倘若,自留山的核桃树添欢人,油罐儿也会吃饱一回的。
一年两灌油,约莫10斤左右。经妈妈精心调剂,一顿荤腥,一顿清素,搭间食用,不觉得,一年也就熬下来了。
年景不好的时候,油罐儿一天天见底儿,家里闹起了油慌,全家都为断油加着熬煎。
姐姐领着我和弟弟进山掏鼠窝儿,寻找松鼠储存过冬的山核桃。有时候,也会收获一捧两捧被松鼠遗弃的黑壳儿核桃,或松鼠咬不开的“山核桃”。母亲如获至宝,剥了黑壳儿,摘去腐朽的格木,清洗了霉菌,然后,烘干水分,存于干巴巴的油罐儿里。每顿饭,妈妈舀一勺核桃末,或夹两三瓣儿核桃仁,放进烧红的铁锅里翻炒,待飘出油香,趁热下菜,也是香香的。妈妈形象地叫:“炝锅”。虽然,炝锅炝不出油珠儿,却有浓浓的香味儿扑鼻,让娃们有了胃口,哄饱了肚皮。
大哥年长,更是着急。他借着在砖瓦窑干活的时机,天天留意窑背上的荒滩地。但有机会,总要搜一遍山,指望着有个意外的收获。偶得一只爬满苍蝇的瘟鸡或猪仔,窑厂几个铁愣愣的汉子,仿佛闻到了荤腥,高兴极了。老者担心,病肉吃坏了肚子,好言相劝。他们却大大咧咧地说:“我们的肠胃能够吃钢咬铁,还怕小小的病菌不成?”
大哥是窑厂的老大,“老三届”的高中生,文化程度高,又参加过红卫兵大串联,见多识广,为人谨慎。为了安全,他不允许任何人沾手。自己亲手宰了瘟畜,河水冲洗,艾火燎烧,粗盐腌制,高度的柿子酒浸泡。然后,牛头锅里放入能够杀菌消毒的大葱、大蒜和生姜,猛火暴烧,小火慢炖。熟了,他就像躺雷的勇士,率先尝食。无碍后,让兄弟们啃啃骨架子,解解馋。剩下的宝贝,急火炼油,二一添作五分了,每人也能分得半斤荤油的。
窑厂位于洛峪河畔。洛峪河流经高坝、黄土凸、洛峪等四个乡镇和几十个村庄。汛期,不时有家禽家畜顺流而下,或被洪水淹死的,或被养殖户抛弃的病畜。窑厂的弟兄们争先打捞,如法炮制,照例先尝无虞,再炼油均分。幸运时,每人还能分得一斤荤油呢!
妈妈的油罐罐儿,经大哥添补,也会有一两次半饱的机会。只可惜,大哥“捡漏”的机会少之又少,一年半载才能碰上一回。眼看着油罐罐儿饥肠辘辘,日见干涸。
父母忧心如焚。父亲冒着被关牛棚的风险,偷偷在东岭自家饲料地套种了大麻籽。收获时,父亲和着草料裹着麻籽,一起打捆儿,一起背回。然后,摸黑捋下籽仁,先在火炕上炕干,再用布鞋底儿搓壳,捡出籽仁。丰收的时候,也会收获三五十斤的籽仁,能够压出三五斤的油哩!
这一年,经父亲苦心经营,妈妈的油罐罐儿总算没空着,我们家的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
只可惜,好景不长,父亲被污为“挖集体墙角的坏分子”。父亲被关进了牛棚,让牛粪“熏熏脑子”。父亲被整整“熏”了半个月的脑子,方才过关。
常言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此,父亲输了胆气,再无喂饱油罐罐儿的念头,直到他含恨离去。
父亲到死也不明白,他只想给锅里添一点儿油水,为啥就成了任人唾弃的“坏分子”呢?
父亲走的那一年,包产到户。我们家分得了一亩水田、二亩旱地和五亩荒山。水田种粮食,旱地种油料,荒山栽核桃、嫁柿子,多种经营全面开花,粮油肉自给自足,富富有余。
年底,我们家生猪存栏三头,四指膘的大肥猪宰了过年,杀猪匠掏出一脸盆儿的大板油,妈妈的油罐罐儿外加一个菜坛子,也管饱喝个够。
日子久了,妈妈的油罐罐儿肚满肠肥,也厌弃了油腻,喜欢上了清素的菜籽油。妈妈因地制宜,在父亲的坟茔周围遍种油菜。油菜花开,层层叠叠,一浪紧催一浪,簇拥着父亲的坟头,以告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妈妈走了以后,灰尘成了老屋的常客,壁橱的油罐罐儿蒙尘而眠,任凭岁月风干它厚厚的包浆,蒸发它一生积淀的心酸往事和芬芳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