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盛夏,应该从进入三伏开始的。因为一年中最热的季节是三伏。气温也是从初伏、中伏、末伏逐步升高。火辣的太阳,滚烫的热浪,每天在炙烤着大地。高温酷热是常态,不用说野外,就是室内没有空调也是闷热难当。许是年龄大了的原因,本就怕热的我,如今更是不能承受盛夏之热了。
这不由得让我想起儿时的盛夏来了。那时的夏天,太阳虽然是热辣辣的,路上的石头也同样晒得发烫,如果你在走路疲倦时想找块石头坐下歇歇脚,必须用凉水泼在石头上,让石头降了温,然后用手试摸后,屁股才敢坐下去。树上的知了估计也是被晒得热死了,一天到晚嘶声裂肺地叫个不停,甚至连田间的清水也被晒得烫脚。但奇怪的是,我们却感觉不到到特别的热,反而觉得夏天是多么的有趣和快乐。
记忆的闸门渐渐打开,儿时的情景依稀浮现。记得我10多岁的时候,最喜欢过的就是夏天,而夏天又是和暑假连在一起的,这就更加妙不可言。小孩不怕晒不怕热,越是炎热越要往外跑,结果被太阳晒得黑不溜秋,挨骂是家常便饭常有的事,听惯了大人的骂声,耳朵里像是长满了茧,就不当回事了。只是骂过之后,就不敢明目张胆地从大人的眼皮底下或正大门跑出去,而要趁大人不注意时从边门蹑手蹑脚悄悄地溜出去。其实毫无目的,跑出去无非想找伙伴玩啥,很多的时候,还是想找个地纳凉。而纳凉方式又很自然,很简单,也很特别。
我们用麦秆扇乘凉。那时没有电风扇,更没有空调。炎热夏天来了,大人就把藏在房间里的麦秆扇找出来,作为夏天的必备之物,大人们人手一把。说起这把麦秆扇,不知祖先何时发明,估计也有些历史了,看似寻常普通,但是方便实用。编制的工艺可以见粗细。粗糙的扇子,扇面圆心连“古目田”(老家方言指钉在扇面圆心的一个图案)都没有,而有的则编的很精美,从麦秆的选择到“古目田”的裁剪加工,都很讲究且精致。
别看一把麦秆扇,编制还得花功夫。首先要选择纯白的麦秆,才能编制美观的扇子。其次要做“古目田”,这是一把麦秆扇的画龙点睛之笔,做工非常精细,要有绣花之功。不是谁都能做出来的,当时有专门做古目田的师傅,许多人都是买现成的。最后是做扇柄。材料是小竹片,长约23公分,宽约两指头,夹在扇子中间,并用线装加固,还要上过油漆,以防用久腐坏。
小时候,我曾经见过奶奶编打麦秆扇的情形,说明我奶奶还是心灵手巧的老人。一把麦秆扇只要使用和保管得当,非常经久耐用,几年十几年甚至更长时间都不会用坏。盛夏的老屋里,经常可以看到爷爷奶奶坐在门边的竹椅子上,目光正视着外面火辣的太阳,没有听到多少对酷暑高温的抱怨,手里打着一把麦秆扇,悠然地扇着扇子,倒也清凉自在。父母因为白天要干活,只有中午回家吃饭或晚上才能看到他们扇麦秆扇。小孩子是轮不到的,因为扇子数量有限,有时大人干活累了,要叫小孩给他们打扇子。但由于力气小,没扇几下手臂就发酸,于是放下麦秆扇跑开了,这时,人大也笑了。有时看我们从外面跑回家汗流满面的,大人就会把手中的扇子递给我们,叫我们赶快扇一下,其时,我才能享受到扇子给我带来的阵阵凉意。
麦秆扇是大人夏天的随身之物,尤其是爷爷,出门时常把麦秆扇插在背后的裤腰里。一是图方便。可以边走便扇,灵活方便;二是串门时免得尴尬。因为农村里夏天有个礼仪习惯,凡是客人上门,主人除了泡茶敬烟,接着就是给客人递扇子驱热,但扇子有限,如果对方把扇子让给你,自己就没有扇子了,这是一件尴尬的事。所以,自带扇子是皆大欢喜,也是善解人意的做法。回想小时候的夏天,我们手里摇着一把麦秆扇,白天扇风凉,晚上驱蚊子,一扇两用,真是好家伙,至今我还深深怀念这把能够扇来夏日凉风的麦秆扇。
我们在屋弄里乘凉。过去的老屋,大多是泥墙瓦屋,屋后与山脚留有一条只有一米左右宽的滴水沟,这就是通常说的屋弄沟。一条狭长的屋弄沟,却是夏天纳凉的好去处。因为屋弄里阴凉,不时还会吹来一阵弄堂风,那种清凉是无比惬意的。以前我们经常会躲在屋弄沟里乘凉,太阳一般照不到屋弄,只有在中午的时候,阳光才能直射下来,屋弄沟也在赤日下暴露无遗了。只有等太阳西斜,屋弄沟才会逐渐复荫,但下午的温度肯定没有上午阴凉。
大人也会把手里的活带到屋弄沟里去做的。有时奶奶和母亲在屋弄沟里剥豆子,有时是缝缝补补的针线活。在柴家自然村,屋挨屋弄连弄,上下左右房屋集中,但房屋间距较大,屋弄里可以摆上一张小方桌。放学路过时,我经常看到那些邻居一家人把饭菜端到屋弄沟里去吃,吹着弄堂风,吃饭也凉爽,还不时聊着天,有说有笑的,他们似乎忘记了夏天的炎热。
屋弄狭长,凉风送爽。在屋弄里吃饭的那幕场景,只有过去的乡村才能见到。吃完中饭,大人们不在家里午睡,而是把竹板床搬到屋弄沟里,然后光着身子,直接躺着午睡了。我不得不佩服,那时的父老,是多么的聪明,还能够找到就地避暑,因地纳凉的地方,真是神了。那时的老屋弄堂,分明是一个避暑乘凉的天堂!
我们在树底下乘凉。老家门前大树多,这是父亲在七十年代初建房时就种下的。几颗梧桐树长得很快,不到几年时间就又高又大,尤其是树枝上的梧桐树叶,层层叠叠,宽大翠绿,像是一把遮天蔽日的大伞,又像是夏天遮荫挡阳的天然屏障。我们经常把竹椅子搬到大树底下,坐上一会儿,静待着凉风,享受着树荫,真正体验到“大树底下好乘凉”这句名言的妙处。直到正午的太阳透过树叶,身上开始发热,我才会离开。
我还看到,大人也喜欢在树底下乘凉。夏收夏种的大忙季节,不论男女,都要起早摸黑去收割早稻,抢收抢种,追赶季节。个个累得直不起腰杆来。中途休憩,大人们就会跑到稻田附近的大树底下去躲荫乘凉,树大招风,人人都懂,辛苦的村民期盼这股凉风。要是实在找不到大树,就到小溪边的柳树下躲上一会儿。
酷热的夏天,大人在田间干活,小孩也有任务。十二三岁时,我就上山砍柴,家里的柴灶是个无底洞,我的暑假几乎都在山上。为防晒避暑,我不得不早起,到了山上也要找太阳一时照射不到的阴面山场,有时山风吹来,自然十分凉快。砍柴是累活苦活,一担重重的柴禾挑回家,路上高低不平,深一脚浅一脚,没走多远就想歇脚。这时我的眼睛便在路旁扫视,只要见到有树荫,我就要放下担子迫不及待去休息。只要凉上一阵子,力气很快就会恢复,重新起步走路也会变得轻快许多,树底下的遮阴纳凉,在当时的作用是多么的巨大,就像是清新剂和加油站。
我们在溪水里乘凉。这是夏天最直接的纳凉方法。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喜欢到小溪里洗澡游泳,盛夏只有在水里最过瘾。老家门前有一条溪坑,不远处有一大块石壁形成一个小潭。这个潭不大,溪水也不深,是个理想的游泳池。人站潭中,水满半身,无论在水里怎么扑腾,都不存在溺水问题。这个潭就成了我们夏天的乐园。每年夏天,我们就扑通一声往下跳。溪水清凉,泡着舒服。我的游泳基本功就是在这里练就的。
尝到溪水凉快的甜头,就一发而不可收。三天两头,我都想往水里跳,一天到晚都想泡在溪水里。可是大人只允许下午去,上午不能下水,怕我感冒。有一回,看到父母出去干活不在家,不到中午,我实在难熬,就偷偷摸摸地跑到溪里洗澡了。我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父母肯定不知道我去洗澡的事。就在我上桌子吃饭时,母亲似乎看出了什么迹象,忽然问我是不是去游泳了?
我没有吭声,她让我伸出双手,我以为母亲要打我了,就吓得连忙缩回了手。但是母亲没有打我,而是在我的手臂上用指甲轻轻地一划,皮肤上即时显示出一条白色的痕迹。这时,母亲就拉下脸严肃地说,“你看,我一检查就知道了”。没想到母亲还有这样一招“游泳验证法”,真是服了。我无言以对,只好低下头承认。后来,我也用同样的方法自我检验过几次,只要下过水,在胳膊上的确是能划印留痕的。这是哪位高人发现的呢?我至今不得其解。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老家门前的大溪小溪里,顿时热闹沸腾起来。大人从田地里收工回来,整个人都是湿漉漉脏兮兮的,他们手拿着毛巾香皂,一个个到大溪里洗澡。他们舒服地泡在水里,相互打招呼聊农事,双手忙着洗身子,他们要洗净身上的汗渍,洗净手脚上的泥巴,还要洗去一天的疲劳,然后借着暮色换好干净的衣服回家。而那些小孩呢,他们是水里的常客,太阳还没西斜就在水里了,他们光着屁股,在水里互相嬉闹,打着水仗,一直玩到太阳下山,嘴唇都发紫了,皮肤也起了皱纹才上岸。水里的夏天自然凉,在那个农村家庭还没有冰箱的年代,人们还用溪水、井水和泉水来浸凉啤酒、西瓜等食物。清清小溪水,让我们度过了盛夏。
回想那个年代的夏天,虽然炎热,但还有地乘凉。而今,久住城里,生活环境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变。现在我们的周围都是水泥钢筋和沥青,门口不是浇筑水泥、沥青就是铺设花岗岩,那些高楼大厦的空调和公路的汽车排放,从高到低形成了一股股巨大滚烫的热流,炙烤着大地和人们,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承受着无奈的煎熬。即使现在的乡村,也是如此的环境,已经很难找到阴凉避暑的胜地了。
最近读到日本松下幸之助写的一段《夏天的样子》的文字,他在文中写道:希望夏天就是夏天的样子,对那挡也挡不住的烈日,擦也擦不完的汗水,任何人都无可奈何,所能做的只是拼命地喝水,默默地忍耐。即便如此,我仍然希望夏天就是夏天的样子。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夏天,才能有秋天的收获。这样的夏天让人难以忍受,而大自然却一直在默默地忍受,让万物之根牢牢地扎入大地,从暑热中吸取能量,为秋天储蓄丰硕的果实。如果夏天不再是夏天的样子,秋天也不再是秋天的样子,收获的喜悦也就无从谈起。所以,我希望的夏天就是酷热的夏天。读罢这段关于夏天的文字,我的心情有所释怀。
是啊,不管是过去的夏天,还是现在的夏天,都是季节里不可缺少的夏天。人非万物,总是怕热的。既然无法改变夏热,就得自我调节,做好防暑防晒,万事适度。正如白居易所说,“热散由心静,凉生为室空”。夏日炎热,热凉皆由心,“非是禅房无热到,为人心静心即凉”。炎热苦夏,尽量保持心静安宁,心态平和,或许,我们就能化伏为安,清凉度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