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北头的民民家,门前有棵长得歪歪扭扭的老槐树。裸露的树根像张开的五指抓住黄土,支撑着倾斜得快要倒下去的树干。由于离地面很低加之在街道边,这树又被人长期坐、骑、靠,磨得光溜溜地没了树皮。说来奇怪,都成这样了,老槐树居然还一直活着。
民民一个人坐在树根上斜靠着树干,嘴里叼着手卷的纸烟,晒着太阳打着盹。十岁就死了父亲的民民长得不仅瘦弱不堪,腿还有点疼,走路一瘸一拐的。在靠力气干活吃饭的农村,这样的身板简直就是个废人。担不起草养不了牛,二十亩地要收要种自己干不动,家里还有个眼神不好,身体更差的媳妇要养。民民的日子过得穷困潦倒。
能代替人力畜力干活的只有拖拉机,油门轻轻一踩,种地又快又方便,还能揽活挣钱。民民站在别人家的地头,看着别人家的拖拉机别提有多羡慕,可自己雇不起更是买不起。他躺在老槐树下,要么唉声叹气,要么苦思冥想。终于有一天,他一咬牙,一拍大腿,向爬树小孩宣布了他人生的重大决定。
“叔不是吹牛,叔明年要买个拖拉机,种上五亩高粱,能卖不少钱。”民民开了口,眼里有了光。小孩边爬边说:“我是个岁娃,不爱听你谷咋种,米咋碾的事,你给戏楼下大人说去。”民民张开的嘴又合上了,眼光也暗淡下来。
戏楼也就三四百米远,是我们村里人集中聊天的地方。民民不愿去,知道那里没有他说话的份。人穷气短,马瘦毛长。他在村里没有朋友,更没人愿意和他聊天。他只能一人孤坐在自家门前的槐树下,对偶尔来爬树的小孩敞开心扉。
民民要买拖拉机,这个消息是中午从爬树小孩嘴里传出的,下午传到戏楼下,晚上传到各家各户,当然村里人是当笑话传的。
民民这次决心很大,东借西凑,几个月后,终于开回来一台二手拖拉机。他躺在老槐树下,沐浴着阳光,车就停在身边。路过的人很是惊讶,纷纷夸赞。民民这天笑得很灿烂,比娶媳妇时都开心。
没想到第二天民民就闹了个笑话。一大早满街道找小伙子帮忙。原来他摇不动摇把,发不起车。更大的笑话还在后面,半个月后民民的车就坏在了自家地里,叫老司机一看,说零件坏了要换。耽误农活不说,还要搭钱修车。民民气得拿着摇把砸得车厢咚咚响。
原来民民图便宜,买回来的是快要报废的车。就这样,民民的车三个月一小修,半年一大修,可把他折腾坏了。车买回来没帮干多少农活,倒贴了不少修理费,最后不得不折价卖了。民民的外债就是这么来的。
没有拖拉机的民民不得不又拉起了架子车给地里送粪,一瘸一拐吃力地拉着车走。上坡了,车走到一半就上不去了。他躬着背蹬着腿,脸快贴到地面,吃奶劲都用上了,可车还是纹丝不动。僵持了一会,脚下一滑,身子一抖,牵绳从肩膀上脱落,闪得人一下子向前扑倒在地,失去控制的车子顺着坡倒冲下去,卷起一地黄土,轰轰隆隆地翻倒在坡底的沟渠里。啃了满嘴土的民民气得捶胸顿足,哇哇乱叫。
气归气,叫归叫,能有什么办法呢!人来到这个世上,总归得活着。哪怕活得再痛苦、再卑微,只要有一口气,日子还得继续,要想活下去,还得努力!
不久,还是从爬树小孩口里传出话来,民民又要买车了。老账没还完,又要欠新账,自然没人借钱给他。最后只得咬碎牙从村里一家人那里借了高利贷。发了狠,下了血本的民民,终究还是买不起新车,只能倒腾旧车。那些年,他至少买过三四台二手拖拉机。每次的倒腾,都让他亏钱。他的执拗最终让他背上很多外债,沦落为我们村最穷的人家,也成了全乡有名的特困户。
靠救济生活,把日子过烂包的民民彻底没了翻身的希望。他终于消停了,不再想着买拖拉机,不再给爬树的小孩讲他的梦想了。他弯下腰用最原始的生产工具在黄土里一点点刨食,他不得不认命了。
民民在烂包日子里苦苦挣扎的同时,媳妇先后生了两个女儿,幸运的是孩子身体健康也聪明。
衣衫褴褛,黑瘦干瘪,背着化肥袋子步伐蹒跚,沦落得像叫花子的民民来到学校。老师都认识这个有名的特困户,知道他又来给女儿送干粮。送了小学送初中,送了大女送小女。民民勒紧裤腰带拼着老命在供女儿上学。
大女儿初中毕业,村人都以为民民会就此打住,让娃回来帮他种地。结果出人意料,他竟然送女儿去县城上了高中。民民的再一次执拗,让他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每次去县城给女儿送完干粮后,他都会背着空化肥袋子去后街找垃圾桶翻。城里人扔掉的破旧衣服和一些生活用品,被他当成宝贝一样塞进袋子背回家。
熬过了高中三年,民民的大女儿顺利考上了大学。虽说当时大学生已经不稀奇,可大学生出在特困户民民家里,这在村里也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民民自然是供不起女儿上大学的,幸亏政府有政策,女儿靠助学贷款完成了学业。
大学毕业后,大女儿在外省上了班,小女儿初中毕业后选择外出打工挣钱。民民的苦日子终于熬出了头,可以安心躺在老槐树下,晒个太阳打个盹、做个好梦了。与命运抗争了几十年,他终究干成了一件大事,打了这辈子唯一的一次胜仗。改变了女儿的命运,也改变了后辈儿孙的命运。
挣钱的女儿给他买了套蓝色中山装,一双崭新的黑皮鞋。民民穿戴整齐,叼着纸烟坐直腰板。行人驻足,闲人聚集,老槐树下开始热闹起来。在一片祝贺声中,达到人生巅峰的民民,突然栽倒在老槐树下。骨瘦如柴的他已经熬到油尽灯枯,得了肝癌。
民民很快在县上做了手术。回村后感觉好了点,躺在老槐树下,欣喜地逢人便说他的病好了。村里人也安慰说,你才刚过五十,还没享女儿的福,老天不会让你走的。半年不到,躺在老槐树下的民民就知道女儿的福他真享不上了,对村人伤心地说:”我不行了,腿肿了,肚子里面都是水。”
国家扶贫给特困户免费盖三间瓦房。民民家新房址选在村子最南边一片他家的麦地里。新房轰轰烈烈开建,红砖蓝瓦,国家出钱出人。可惜民民已经等不到了。他爬在自家老窑洞的土炕上,默默地望着窗外的老槐树流泪,他连下炕的力气都没有了。
新农村建设,村上修路街道扩宽,挡路的老槐树要被挖掉。民民挣扎着对来通知他的队长说:“你说村子要发展,那就挖吧,我不能挡了发展的路。”当队长问他还有啥话要叮嘱时,民民继续说:“我一辈子没亲戚朋友,要靠村上人埋我,我家有粮,给来出力帮忙的人吃好。”
在新房落成的鞭炮声中,在挖土机的轰鸣声中,老槐树轰然倒下,民民也咽了气。埋葬民民时,为了给全村人做大锅饭,老槐树树枝当柴烧了,树干给民民打了副棺材。送走民民,他老婆一个人搬进了新房。
后来,民民老窑塌了,成了一堆黄土。
再后来,民民两个女儿嫁去了外省,老婆也被外县一个开着新拖拉机的老光棍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