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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上塆

2024-11-13 08:5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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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九年夏天,我们家下放的那个地方叫桥上湾,是蕲春县边远山区的一个小村庄,距蕲州镇大概一百里地。汽车只能将我们送到青石镇,当时叫公社,蕲水河两条支流在此汇聚。我们在一个大院里下车,家什物品被人卸到公社食堂里。这时候还是中午,我们吃了一些在县城漕河镇停留时大姨给的发饼,算是午餐。父亲借了合作社的一担箩筐,让我和弟弟一人坐一头,他和我母亲轮流挑,两个哥哥则跟他们一起步行。怕我们晒,母亲用她的衣服搭在箩筐上,形成一个斗篷。天擦黑时月亮出来了,我伸头从斗篷往天上看,只见一勾新月,像一条小船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游弋,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月亮。我不停地往天上看,弯弯的月儿不停地在天上跟着我 ,直到我在箩筐里睡着了。对啊,这个地方还俗称“望天畈”呢!

第二天,父亲找人用板车将家具行旅运到了桥上塆。我们被安置在大队祠堂一个由弄堂改建的偏房里。在我们搬来之前这里存放着生产队的水车、犁耙之类农具,腾空后仍能看到那些大型农具在土巴墙上留下的坑坑洼洼。父亲将摞柜和木箱码在中间,隔成里外两个区域,里间架木板床,算是父母的卧室。外面架棕绳床,是我们兄弟伙住的。初来乍到,缺钱少粮,乡亲们真是好,这家送一壶油,那家给一捆菜,还有送木材,家具的。乡亲们的热情,让我们消除了对生活的顾虑。

父亲不会农活,去青石镇建筑队做他的砌匠手艺,工分拨到大队。母亲在队里晒谷,做米粉。那种做米粉的方法我现在还记得:将米碾成粉,调成糊状,祠堂门前有一个大灶,一口大锅,烧开水,母亲用一个米粉漏装满米糊往锅里下,一会儿就成了白嫩的米粉。我们在大队上小学,那是一所在河对岸桃子山上新盖的学校。我们每天经过那座用大麻石架设的石墩桥,这是方圆几十里地唯一的一座桥。尽管我在那里没读几天书,但那是我上学的最早记忆,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些最简单的字。比如:一、二、三、大,小,人,山,水,中国共产党,毛主席,人民公社,还包括自己的名字等等。

那个地方除了有一条河和一条马路通往外面,其余就是山,田,地,谷场,土砖房子,没有什么好玩的,但我们还是像进到宝库一样充满新鲜感。放学就去后山捡奇形怪状的石头,或者去河边挖硬泥做玩具。王高朝是妇联主任家的孩子,五十年代末生,跟我二哥差不多大。他领着我们遍山旮旯转悠。采五彩斑斓的花,捉好看的鸟,下渠抓小鱼,上山崖边看瀑布。我们去大队礼堂看样板戏,一起钻进演员的后台玩闹。那时候认为世界只有一个中国,全国人民都热爱毛主席,毛主席像太阳一样每天都照耀着我们。我们兴高采烈地玩,玩累了便回家吃饭。那是最艰苦的年代,我们却没有感到饥饿。后来才知道,不是我们家有粮食,而是父母亲自己不吃,不让我们饿肚子!

我们在桥上塆住了不到半年,出了两件事,这两件事跟我们的命运紧密关联在一起。一是弟弟掉进池塘里。桥上塆门口有一个大池塘,池塘的石壁上长着一棵剌槐,常有蜻蜓在小树枝上起落。那天中午我和弟弟在池塘边捉蜻蜓,弟弟一门心思想捉住那个大个头红蜻蜓,一脚踏空栽进池塘里。我看见弟弟在水里挣扎了两下不见了,急得直喊:“救命啊!救命啊!”有个叫陈得求的人正经过那里,记得他是圆圆的脸,光光的脑袋。他没来得及脱下衣服就跳进水里,摸了半天没摸着,浮出水面换口气又沉下去摸,几个来回才把弟弟托出水面。他将弟弟倒立在双膝上,使劲捶他的后背,好半天没有什么反应。印象中弟弟躺在一个倾斜的木板上,像睡着了一样,母亲在一旁急得泪眼汪汪,双手合十祈佛保佑。这个场景至今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假如那次弟弟没有醒过来,我可能终生都会生活在失去弟弟的阴影里。结果弟弟安好无恙,他整天跟在我屁股头喊:一,通敌叛国,二,阴谋暴乱,三,刺探军情……这是 “一打三反”运动标语,弟弟才四岁背得滚瓜烂熟。

另一件是蓬子头事件。我们住的祠堂偏房,有一个米筛大的窗口与外面灶膛相通,那里有一盏电灯,可以同时照亮房间和灶屋。而灶屋与祠堂的阁楼是连通的,外面的人可以从屋梁上翻到灶间来。那时候乡风纯朴,没有想到安全问题。但是有一天晚上,我们正在床上玩闹,忽然大哥惊恐地喊:“蓬子头!蓬子头!”我们朝他目光的方向望去,一个蓬头垢面的人正瞪着两只古怪的眼睛看我们,吓得我一头钻进被窝里。母亲一边哭一边祈求:我们从城里下放到这里,也是迫不得已,都是伤心人,不要吓坏了孩子。我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什么好吃的,你走吧,求你了!母亲好说歹说了一阵子,我再伸出头,那个怪物就不见了!后来知道蓬子头是后塆的跛子二弟,年轻时因偷吃东西被人打折了腿。我们常看见他提着个烂粪筐一瘸一拐到处拾猪粪,灰头垢面,胡子拉碴的,见了小孩还扮鬼脸吓唬人家,我们看见他都躲得远远的。

这件事之后,父亲决意要搬走。他经常在外面做副业,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他害怕我们再次遭受惊吓和欺负。一九七0年夏天,我们搬到了祖籍地蕲春县菩提公社下石潭大队,命运安排我们将接受更严酷的考验。走的那天很多村民来送行,虽然居住时间不长,但那些纯朴的乡亲个个都舍不得我们搬走。他们对城里人投以和善、羡慕的目光始终烙印在我的脑海里。还有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所新建的学校,那座跨河的石桥,都给我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印象。后来我们返城,参加工作,娶妻生子,几十年一眨眼过去了。这个曾经度过一段童年时光的乡村,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虽然离县城不到五十公里,但总没有合适机会去到那里,去看它究竟变成什么样子。

前年春节,我和家人被邀请去太平寨作客,返回途中看见指向青石镇的路牌,我心里一热,决定去桥上塆看看。我是自己开车,拐进通往向桥管理区的路口,十几分钟就到了桥上塆。但是,展现在眼前的不再是原来的模样,甚至找不到一丁点记忆中的成分。村前一座漂亮的沥青大桥通向河对岸,村内一排排整齐的楼房,跟我们住的县城台塆街差不多。见到村里人,我就问:王高朝家在哪?桥上塆我只知道这个人的名字。按照指引,我们很快找到了王高朝家。快到他家门前时有个人从我身后走来,我扭头看见一个高鼻梁方脸形的汉子,他张口憨笑的样子让我想起儿时王高朝的模样,估摸着就是他。我试探地问:你是王高朝?!他点头伸出双手,显然是知道有人找就赶回来了。我上前抓住他的手,说:“我是一九六九年下放到这里的那家人,你还记得吗?”他认真地打量我,“嗯,嗯,嗯”地点头,又迟疑地说:“好像有一家下放户在我们村住过”。意思无疑是记不清我本人。是啊!五十多年,半个多世纪呢!在我看来,这里除了河里流淌的水没变,塆村的名字没变,蓝蓝的天空没变,其他的都变了!那时候,父亲母亲正年轻力壮,比我们现在都年轻二十岁,如果时光能倒流该多好啊!

王高朝把我们领进屋,他家人还特地为我们放了一挂长鞭炮。我们放下从广东带回去的土特产和水果,坐下喝茶聊天。王高朝父母在九十年代过世了,陈得求是前两年走的,他终身没有娶妻生子。我说:“他真是个好人啊!当年衣服都没脱就跳进水里救我弟弟,我们也没什么酬谢他!”王高朝一直点头憨笑,说农村光棍多,跛子二弟也是一辈子没娶,老早就死了!王高朝家挺好的,两个儿子都去外面打工,他们帮着带孙子。稍后王高朝领我们去村里转悠,仍然没看到一丝熟悉的东西。原来的祠堂早拆了,大礼堂也拆了,前面门口塘已填平,村民在上面做了楼房。眼前的一切让我深深感叹时光的魔力和改革开放的时代巨变!末了,我们又转回王高朝家,他老婆一定要留我们吃晚饭,我们一再推辞才罢了。临走时与王高朝在他家门前照了个合影。

回来后我总感觉哪里不对,或者不愿承认现实的真实。后来有一次经过桥上塆,我也没停车逗留。一是时间促迫,二是桥上塆变得越来越陌生和普通起来。它跟我并没有什么关系啊!它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庄。过去的桥上塆早已不复存在了,记忆里的只不过是主观念想,最多算是我童年的一个驿站。我也不可能经常去拉着王高朝的手诉说儿时的事,只能遥祝他身体健康,家庭幸福。我们除了对彼此的祝福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但是,我还会油然地想念梦中的桥上塆,经常会打开与王高朝的合影,重温一下新的、旧的,远的、近的,关于桥上塆的回忆。桥上塆仍然会按照它自己的脚步,发展着,变化着……

来源:中国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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