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东旭和冬娜古丽已来到了池塘。约五华里的路程,他们居然走了三个多小时。已是九点多钟了,太阳高高地挂在空中,天气热得发了狂似的。草地上像下了火一样烤得人们身上发烫并使人憋闷得上不来气。
极目远眺,羊群却悠然自得,如同随风飘荡的云朵。它们在这片广袤无垠的草原上似乎并不觉得闷热,悠闲地享受着无尽的绿色和自由,不停地低头亲吻着绿油油的嫩草。
池塘共有四个,每一个约一百米长、五十米宽大小。周围是用土堆起的埂儿,水面低于地面一米五左右。水较清,尚未放养鱼苗,估计这里肯定有泉眼。
池塘边的草地上有四五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都光着屁股,有的在嬉戏打闹,有的在晒太阳。他们一个个晒得像黑铁蛋儿一样。当他们看到东旭和冬娜古丽来了,扑通扑通地先后跳入了水中。水不深,刚没过最矮的那一个小男孩的脖子,只见他扬着头双手不停地拍打着水面,溅起阵阵水花。还有的扑腾扑腾吃力地搂着“狗刨”。
还有几个老年人戴着大草帽围着池塘悠闲地散着步。
东旭他们选了另一个池塘。很快,东旭先换好了衣服在草地上做准备活动。冬娜古丽没有游泳衣,只好穿了一件紧身半截袖的白背心和一条短裤。看上去,她还有些不好意思,腼腆地双手抱着膀团缩在一起,蹲在草地上。东旭看着好笑,于是握住她的双手将她拉起。
“瞧,你的身材多美!来,我们一起做准备活动……”一边做,东旭一边说:
“在海滩上,众目睽睽之下,那些身穿泳装裸露着大腿和大半身的美女们,哪个羞于展示自己的形体美。你是新时代的女性,还那么不开化,那么害羞……”
“咱不是没下过水吗!这是第一次,心里有点儿慌、有点儿怕。”
“没关系,一回生两回熟吗,练练就好了。”
说完了,东旭自己先下水,试试水深。之后游了几圈,展示几种泳姿——显摆显摆。然后,扶着冬娜古丽下了水……她浑身直颤抖,可能是因为紧张、害怕或感觉水有点儿凉。总之,她紧紧地攥着东旭的手,一刻也不松开。东旭先拉着她在水里慢慢地走,平静平静、感受感受。然后,再慢慢地教她游泳——东旭双手托着她的胸部和腹部,让她手臂划水,双腿蹬水……累了,他们就躺在草地上晒晒太阳,休息一会儿。
中午时,他们就在草地上铺一块油布摆上带来的吃的——香肠、肉罐头、面包、黄瓜、水果等野餐一顿。虽然是风餐露宿,但觉得很潇洒、很浪漫别有情趣。然后,接着再游。一直到太阳渐渐西下,成了一个红色的轮子即将落在远处的山上,他们才拖着疲倦的身子恋恋不舍地往回走。
一路上,夕阳的光线几乎和草原平行,西边那遥远的山峦被夕阳的余光染成一片紫色。仿佛是对行人施了一个匆匆的再见礼。
冬娜古丽显然累得疲惫不堪,一只手挽着东旭的胳膊,头依在他的肩上无精打采地走着。
“怂了吧!还来不来啦?”
“……来。”
冬娜古丽有气无力地回答。
果然,八一前的一个星期天,他们约上石景涛和姜红又来了一次。姜红这些日子对石景涛有点儿意思。东旭和冬娜古丽都看出来了。姜红的脸蛋儿虽然没有冬娜古丽长得漂亮,但在宣传队也算是二号美女了。她身高1米63左右,比冬娜古丽大一岁,椭圆的脸盘,细嫩的皮肤,一笑左右腮上各凹陷一个酒窝。她能歌善舞,尤其是歌儿唱的好,跟百灵鸟似的。她性格单纯率直、乐观随和,胆子还大。厂里建第一座楼房时,立起一个三层楼那么高的铁架子——大吊车,当时需要到铁架顶上去修理和安装零件。小伙子都打怵,而姜红却敢往上爬并完成了任务。那天,东旭刚好从那儿路过,看到了,觉得这姑娘不一般,如此娇小柔弱的女性,却有这样的胆量和勇气,他感到自愧不如。
姜红也是钳工,后来又当了保管员,跟石景涛同在一个车间。一开始,她们车间的电焊工刘大力对她好——“追求她”。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姜红突然不干了。据说是听到了刘大力的什么事儿。
刘大力也是宣传队的,舞跳得好。他是个退伍兵,在部队宣传队就是跳舞的,不到三年就退伍回来了。他比东旭早进厂一年,跟东旭同岁。他身高和东旭一样也是1米72,但比东旭廋。他人很老实,平时不多言不多语——内向,心里有数。陆队长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听话。姜红说他有点儿“娘”,不像个男子汉。那么男子汉什么样,李世民、赵匡胤、朱元璋那个样,还是拿破仑、林肯那个样?你挑人家,人家也在挑你呀!假如你遇到一个像李世民那么霸气,像赵匡胤那么传奇,像朱元璋那么“帅”,像林肯那样有才华,像比尔盖茨那么有钱的小伙,人家还不一定看上你呢!
那天,东旭他们张罗着来游泳,都看出来了,刘大力也想来。但,姜红直冲东旭他们叽咕眼儿,示意不带他来。
其实东旭和冬娜古丽来的那次,东旭不是真的想约石景涛和姜红。他只不过是想逗逗冬娜古丽,看她有何反应。结果,冬娜古丽那天有点儿吃姜红的醋,怕她打东旭的注意。女人嘛,有的时侯就是那么敏感、多疑、细腻难以琢磨……但这些日子,冬娜古丽也看出来了,姜红的心事不在东旭身上,是在打石景涛的注意,她才松了口气。这么不自信,难道真挚的感情、火辣辣的爱是谁想抢就能抢去的吗?
这次来游泳,人增加了,虽然不能无所顾忌地卿卿我我、甜甜蜜蜜,但是热闹了,气氛更活跃了。冬娜古丽憋口气已经能游出好几米远了,把个姜红羡慕的又搓手又咂嘴,急得乱蹦。
“冬娜,也教教我!”
“还是让石师傅教你吧!”
“也是。”
石景涛已和东旭来过两次,第一次没下水,第二次来,东旭教他游了小半天。可以说,景涛脑子灵、学的快。这次来,他也能游好几米远了。
夏季,游泳确实是运动锻炼的最佳选择。既可以防暑解热,又能实施全身锻炼,还不易受伤。因此,他们玩的都很尽兴。
中午,他们在树荫下、草地上铺了一块大油布,一起聚餐。那天,天公作美,薄云遮日,不太热。饭菜较丰盛,石景涛还背来一个大西瓜,一瓶白酒、四瓶啤酒。姜红和冬娜古丽带来一些烧鸡、扒鸭子、猪头肉和各种小菜等,这些好吃的摆了满满一地。石景涛比东旭能喝,也是那天高兴,只见他风趣幽默、落落大方,和两个女孩谈笑风生、无拘无束,气氛特别祥和。冬娜古丽和姜红都喝了啤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石景涛提议:
“让我们宣传队的百灵鸟——姜小姐给我们唱一段怎么样?”
姜红是个给点儿阳光就灿烂的那种女孩,她喝的小脸红扑扑的站起来拉着石景涛嚷道:
“来!石师傅咱俩一起唱,就唱《柳堡的故事》中的插曲——九九艳阳天。”
“好!……”东旭和冬娜古丽边喊叫边啪啪地鼓着掌。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
动情处,景涛还拉上了姜红的手,脸对脸地唱。冬娜古丽笑得脸都紫了,两眼放光。接着,他们又唱了一段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中的智斗。还没完,景涛拿出了笛子吹了起来——《在哪遥远的地方》。随着那悠扬、动人的笛声,姜红又亮开了她那百灵鸟般的嗓子: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她那粉红的笑脸,好像红太阳。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东旭一看咱们也别闲着,拉起冬娜古丽纵情地舞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招来许多围观的大人和孩子们。孩子们随着他们每一个不俗的表演拍手跺脚大喊大叫。有的家长还不时地呵斥他们。家长们当然不会像孩子们那样单纯幼稚,他们已过了轻易被人煽情和蛊惑的年龄。除非你的表演真的打动了他们。
东旭他们就像在举行一个小型的歌舞演唱会,此时此景此曲,再加上两位美女——美的令人不可思议以及感情丰富和有着相当水准的表演,无人不能为之所打动。好几个年轻的家长眼睛里噙着激动的泪珠——泪光闪闪,想必是已进入了角色。
等这个节目演完,东旭又拉着冬娜古丽唱了一段《敖包相会》——“……(合)只要妹妹(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你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哟……”
“来……干!”
他们唱一会儿、吃一会儿,不时举杯相碰。
东旭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问姜红:
“阿红,大力不是一直对你情意绵绵吗?你怎么不理人家了,是不是另有所爱呀?”
霎那间,姜红刷的一下脸红了,犹豫了片刻才慢慢道来:
“别提了,六一儿童节那天,刘大力的一个战友、郝强来我家看我妈,他是我们家的一个远房亲戚,管我妈叫三姨。他无意中说起了刘大力,说他在部队出了点儿事,其实也不算什么,部队也没想处分他,但刘大力脸小,就自己要求复原了。”
“什么事?”
“算了,还是不说了,说不出口。”
“说吗,怕什么,这里也没外人?”景涛急了,催促她说下去。
姜红又喝了一大口啤酒,给人的感觉好像似以酒盖脸,面孔由红到白,是苍白,过一会儿又红了,舌头也有些发硬,眼睛半睁不睁地继续说:
“你看他平时老实巴交的,不吱声不吱气的,心花花着呢!那年在部队跳舞,突然说肚子疼,去医院一检查是急性阑尾炎。手术的头一天晚上,一名刚入伍的实习的小女护士给他备皮(刮剃手术区及阴部的毛),他……他支起了‘高射炮’……小护士吓得妈一声跑了……”
“高射炮……什么高射炮?”冬娜古丽疑惑地问道。
东旭噗的一声笑喷了,喷了一席面。冬娜古丽眼睛瞪得溜圆,愣了一会儿,好像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站起来双手捂着脸就跑了……接着,姜红跟着她身后也跑了……
看来这丰盛的酒席也不能吃了,都让东旭污染了。景涛直埋怨他:
“你看看你,是不是闲大了,问她那事干啥?多扫兴!”
“我这不也是好奇吗?谁知道还有这档子事儿。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年轻人,火力旺,条件反射……唉唉,不是你催她说的嘛?”
“好了、好了、算了、不说了!”
过了一会儿,东旭找到冬娜古丽连哄带劝:
“看你,跑什么?人家姜红都敢直言,你还忸怩上了,你脸也小哇?”
冬娜古丽紧握双拳,不停地捶打着东旭的前胸:
“叫你坏、叫你坏、叫你坏……”
然后扑到东旭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这关我什么事?,快起来,别让他们看见。”
“谁愿看谁看,我不管……咦!你还羞怯起来了……”
在回家的路上,姜红一本正经地说:“我今天说的那事你们回去可别说呀!”
“什么事?我都忘了。”石景涛佯作不知的样子。
“忘了好,就当我没说。”
接着是一阵子沉默,谁也不说话,他们默默地走着,可能是大家都累了。过了一会儿,石景涛先开了口:“今天的天气真善解人意,太阳时隐时现,不那么晒。”
“是,真好!”东旭随和着。
“看,太阳又猫起来了”姜红也跟着说。
一般来说,大家没什么话说时总会谈到“天”或者“地”。意识到这一点,东旭觉得有些可笑,正琢磨着找一些有趣的话来说,调动一下大家的情绪,活跃活跃气氛,打破这尴尬的局面。不料,石景涛又开了口,还是接着他们刚说的那个话茬,他笑咪咪地说:
“——太阳害臊了,跑了呗!”
冬娜古丽眨着眼睛如梦方醒臊的脸跟红布似的,使劲地掐东旭的后腰……
“哎呀!……哎呀、哎呀!”古丽,你掐错人了,我又没吱声,你掐我干什么?”
“省得你‘支高射炮’!”
哈哈哈——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石景涛捂着肚子几乎岔了气,鼻涕眼泪如泉涌。手一抹,糊撸一脸。笑完了,又肃静了一会儿,冬娜古丽很严肃地说:
“东旭,跟你说个正经事:人家石师傅七一都入党了,你那么要强、那么上进,没要求入党啊?”
“我何尝不想,但我家成分不好,怕入不上……”
“没要求怎么知道,还是写一份入党申请书吧!”石景涛插言道。
“我几次报名当兵,就是因为我家成分不好没要我,进厂宣传队还是你多次做工作,才勉强要了我,对吧,石师傅?”石景涛只是点点头,表示回答了。
“你家什么成分?”姜红问。
“出租小地主。”
“怎么搞得,地主可挺坏呀!”冬娜古丽接茬说。
“是,小时候,我也这么想。但现在认为具体问题,应该具体分析,这是马克思主义活的灵魂”
“那是1961年9月我读小学一年级时,有一天,老师发给每个同学一张表让我们填。其中有写着‘成分’一栏我不会填举手问老师。老师说你回家问问你的父母,他们就告诉你了……”
东旭讲起了他读小学时的故事……
东旭说的很伤感,他拿起水壶喝了一口水,接着说:
“那时,全民都在跳‘忠字舞’,我非常喜欢跳,而且下了很大功夫,跳得有模有样。上中学时,学校里有一支由学生组成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都穿一身类似军装的黄衣服,胳膊上戴着印有‘红卫兵’字样的红袖标,经常去各学校、工厂、机关等表演文艺节目。我非常羡慕,跟老师说:我也想参加文艺宣传队,我会拉小提琴还会跳舞。但学校不批,因为我家成分是地主。”
那时,真那样吗?冬娜古丽插话问。
“真的。”东旭接着讲:
“上学期间,有一件事使我至今难忘:那时学校没有食堂,我们都带饭盒。一天中午,我正坐在教室里吃饭……东旭又讲了他在读初中时跟同学打架的事……当东旭讲到:“……过了一会儿,学校教导主任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里训话。他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家什么成分?’‘地主’我怯声怯语地回答。他一听,立刻瞪着眼睛拍着桌子嚷道:‘你这是阶级报复!’我哭了。打架时,我没掉一滴眼泪。此时,我哭得像一个泪人似的,感到特委屈。当时,我虽然还不太理解‘阶级’这个词的含义,但我体验到了人世间的不平等,感受到了自己身份上与他人的差异。”
说到这时,东旭的眼睛湿润了,但他极力地克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流下来。冬娜古丽递过去一个手帕,东旭看到她和姜红的眼睛里也含着泪珠。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东旭又接着讲:
“1968年底放寒假,我回老家看爷爷奶奶,无意中说起了成分一事,蹊跷的是,爷爷说他家成分是‘市贫’,我的两个大爷和一个叔叔家的成分也都是‘市贫’。于是,我眼前一亮,觉得看到了希望……爸爸曾经几次找过单位领导说明情况,要求改正。但一直也没结果。”
东旭的故事讲完了,他们也到家了。
(注:此短篇小说为节选于长篇小说中的一个章节的后半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