罱河泥作为一种农活,曾经是我们江南水乡一道最美的风景。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生产队上种田植桑多用自然肥料。水乡地区河网密布,河底下都有一层沉淀下来的淤泥,因为有水中的动、植物在泥里腐烂发酵,河泥中的有机质含量很高,是水稻生产中的一种优质基肥。尤其是桑树地,每年秋季的九、十月间,是桑地短暂的“空闲”季,又值河水回落,正是罱泥养地的大好时节。湖州有句谚语,“地上盖河泥,来年桑树涨破皮”。其时,各队上所有的罱泥船都倾巢而出,我们善琏公社夹塘大队的大小河中,到处可见有罱泥人的忙碌身影。
队上的社员们,每天撑起罱泥船出村,去外港罱河泥。一座小巧石拱桥,半圆的桥洞倒映在水中,合成一轮圆月。一条罱泥船从圆月里穿出来。有一个戴草帽的壮小伙一面罱泥,一面撑着罱泥船慢慢过来。这便是我记忆中舅舅张茂祥劳动的美好场景。
“两竹分手握,力与河底争。吴田要培壅,河泥粪可成。罱如蚬壳闭,张吐船随盈。”清代诗人钱载的一首《罱泥诗》对罱泥描述形象逼真。1975年10月,我练市高中毕业后,回乡参加劳动。在村东边的沃潭里罱河泥。那是我第一次,有社员教给我方法。罱泥是个技巧活,不光要有蛮力气,更需要有好的动作协调性。罱河泥的捻具是捻篰,连接着两根交叉的长竹竿,两手握住竹柄使捻篰开合。满满一罱子泥有七、八十斤重,出水前因为有水的浮力,并不觉得太沉,关键是出水后向船舱中提放的那一刻就需要有一点技巧了。先要将盛满泥的罱头支在船帮子上,握住罱篙上部的那只手用力向下一压,另一只手顺势拎起罱篰,将泥倒进舱中,这就是“巧劲”,其实是利用杠杆原理。罱泥的船,过去队上都是木船。载重量在3—4吨之间,5吨多的船就稍嫌大了,因为船帮子太高,拎罱篰会更吃力。那时,我们生产队里共有四只罱泥船,其中两只木船,两只水泥船。水泥船稳定性好,船拉子离水面比较近,能省去罱泥人不少力气。在小队水泥船和木船共用的那些年,社员们都喜欢用水泥船。
嘴上说的容易,做起来很难。半天下来,我已感到很累。罱的泥装满了中舱,就算是完成了一船泥,下一步是攉泥,就是将舱中的泥运送到港边的泥坞塘里。这在我就更加笨拙了。“攉”的时候,先是弯腰向舱中取泥,接着用力向上“攉”,同船的两个人面对着面,动作要保持协调。我在东风学校读书时拍摄过一张照片,穿着布鞋双脚踏在泥坞塘边,河对岸是一片广阔的桑树地,我笑得很灿烂。
我们村上有个圣堂洋,罱泥船出口都要从此经过。有时看见社员们的罱泥船能罱到河底的鱼,概率不多,收获喜悦。后来,大队上有了一艘“吸泥船”。 吸泥船是机动船,它装有大功率吸泥泵和20厘米粗的吸泥管,工作效率奇高,吸满一船河泥不到半个小时。新世纪初,我从湖州城回故乡去,见到大队支部驻地,有吸泥管通过队上水泥路,直接从半干的圣堂洋底抽到桑树地和稻田里,省下了许多劳动力。
进入20世纪八十年代,随着河道清淤机械的出现,罱泥船慢慢退出了人们的视线。桑基鱼塘,传统的农耕文明生态系统在工业化,城镇化当中渐渐被打破。土地承包责任制后,每家农户对土地使用都有自己的安排,这样,吸泥船自然也被淘汰了。运河两岸,拉纤成为历史镜头;在河里罱泥的活儿,成为人们美好的回忆。我们村上河港中,最初,有农户用上大吨级的水泥挂机船,去城里从事建材运输。现在,我们福溪兜里的罱泥船依旧有存,搁浅在岸边,已经多年弃置不用了。过去,大家知道罱河泥是为了积肥,为了养地。现在,人们饮水用上自来水,家家都有。忽然发现,河里的淤泥没人去“罱”后,河水黑了、臭了,不但不能喝,连洗澡都不行了。
近几年来,湖州市践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发展理念,大力开展“五水共治”,整治河道环境。由于水乡河网密布,不少“毛细血管”中,清淤机械无法作业。面对这样的情形,有的村上便将罱河泥清淤方式“唤醒”。一天,我回到故乡,走上一座石拱小桥时,重见了惊喜的一幕:又有罱泥船在罱河泥了!引来许多人在观看。据说,这是属于南浔区政府组织的生产技艺领域的一项非遗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