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地处河北平原,没有山峦,没有丘陵,没有岗,没有坡,一马平川,望不尽的黄土地、白沙滩、青纱帐。按说,生长在这样的地方理当与石头无缘。的确,小时候不是在学校里“乌鸦喝水”“小猫钓鱼”整天与课本厮磨;就是在农田里“脸朝黄土背朝天”终日与土坷垃打交道,从未触碰过石头。然而,所谓“世事无常”“造化弄人”,有时候一个稀奇古怪的原因会使人产生稀奇古怪的想法,做出稀奇古怪的事来。我万万没有想到,今生鬼使神差,一个土生土长的孩子不仅深深与石头结缘,而且重重染上了石癖。
十四岁,童心依旧,乳臭未干,我突发奇想要自己修屋盖房。父母亲一时糊涂,居然放心于我,放权与我,准我自行设计施工盖两间厢房。这是我初出茅庐所做的第一件“经天纬地”之事,那未然的厢房就像海市蜃楼一般光怪陆离,令人痴迷。
毛头小子造房势必与众不同,所有尚未脱尽的童心稚趣终将一股脑儿倾注其中。我见神话中的天上宫阙和公园里的水榭歌台都由长方块巨石筑成,故而雄伟壮观,气势非凡,于是就别出心裁要用石头建房。我请人用木框做了个模子,模子里摆满石头,再把活好的水泥浇进去,将碎石筑成石块。这石块虽不如汉白玉华美,倒也形似、神似。用它建房,既省钱省工又美观大方,不落俗套。
可问题是筑石块必要有石头,而家乡多的是黄土、白沙,独缺的是石头,无奈何便发起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捡石之战。房前屋后、街头巷尾、村里村外,到处“寻寻觅觅”。捡到一块石头,拿在手里硬邦邦,沉甸甸,凉飕飕,就像捡到一块宝贝一样喜出望外。有时候走火入魔,枯木朽株可为石头。哪怕破砖、碎瓦、干泥巴,明知不是石头,只因形似石头,便心生几分爱怜。少不了要捡起来端详一番,掂量一番,抚弄一番,再不无惋惜地扔掉。简直寸石寸金,一时间石头竟比馒头还诱人。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找石头如饥似渴,如癫似狂,晚上自有做不完的石头梦。梦中青格棱棱的石头遍地都是,成堆成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真是痛快淋漓,酣畅之至。一场石梦醒来,竟如做过一场春梦一样,令人依依不舍,回味无穷。
如此不遗余力,假以时日,终于如愿以偿。石头凑足了,石块筑够了,厢房盖成了,可惜石癖也随之根深蒂固了。一直到成家立业乃至“老之将至”的时候,看见一块石头仍觉似曾相识,颇感亲切。那石梦也如不速之客时常在夜晚光临。
时光荏苒,物换星移,四十多年过去,厢房已经破旧不堪;二十多年浪迹天涯,人若飘蓬,我与厢房天各一方。原以为过去的一切都已留在故国、故乡,往事一如行云流水“逝者如斯”。岂料,唯独这石癖竟如石头一般坚硬、顽固,与我难舍难分。那年三月的西班牙之行让我惊异不定,原来这大千世界纵有万事万物,我依然只偏爱石头,“七情六欲”较之儿时并不见衰减。
在西班牙首都马德里,稍显古老的建筑多是石头结构的,古朴典雅,巍峨壮丽。有的建筑年久失修,远远望去,灰突突,乌蒙蒙,斑迹驳驳。但近前触摸,感觉光滑,细腻,圆润,冰凉,就知是石头。纵然不在名胜之列,纵然只剩断壁残垣,仍觉价值连城,值得游览观赏。在这里偶尔也能看到旧式砖房,但其用砖匪夷所思。一般用砖以砖为主,石灰只做黏合剂;而西班牙人用砖以石灰为主,砖像瓦片一样薄厚,嵌入厚厚的石灰层中做“核儿”。如此所谓砖房,说到底仍旧是石头的。看来,这是一个石头多于泥土的地方。
在所有亭台楼阁之中,巍然耸立的教堂当是独领风骚的。且不说那仪态万方的石雕、石塑彪炳着它的主人无边的神威、魔力;单是拔地而起的石墙、石壁就足以炫耀古罗马教会的权力和尊严。那凌驾于教堂之上的钟楼,巨石一块罗一块蜿蜒而上。犀利如刃的石棱、平滑如镜的石面,使钟楼看似斧劈刀削。十字架在刺破青天的尖顶上被高高擎起,如同向上帝伸出的一只手。
坐落在马德里东北部的皇宫当是西班牙建筑的典范之作。它不如卢浮宫规模浩大,气派恢宏;也不比白金汉宫在优雅、宽阔的园林、甬道簇拥之下,显得雍容华贵,富丽堂皇。但它以独特的石头结构磅礴而起,顶天立地。
记得小时候家乡尚不富裕,青砖很贵,建房多用土坯。乡亲们根据用砖多寡将房屋划分四等,“砖打底儿”“四条腿儿”“砖打斗儿”“卧砖到顶”。其中卧砖到顶的房子只用砖不用土坯,是最高级的房子。盖这种房子的都是殷实富足的人家,因而是儿女婚嫁首选的门户。
若照此分类,我所见过的皇宫多是石打底儿的,偶尔有用石头做四条腿儿的,兴许也有石打斗儿的,唯独西班牙皇宫是卧石到顶的。如此庞大的建筑竟不见一片砖瓦,就连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也都由大理石、花岗岩镶砌、镌刻而成。一排排刚劲挺拔的汉白玉石柱就像这石头巨人的筋骨;皇宫两侧由一座座石拱连接而成的长廊仿佛这巨人摊开的两条臂膀。整个建筑如雪如霜,浑身闪烁着汉白玉的光泽。如冰清玉洁,如琼楼玉宇。
西班牙人用石几近奢侈。在马德里,许多街道都用石头铺路,在干道与便道之间还建有汉白玉扶栏。走在青石板上,脚下平展,踏实,不由就想甩臂,昂头,挺胸。手扶“雕栏玉砌”信步而行,全无“遛弯儿”“逛大街”的感觉。倒像是徜徉在一个优雅的所在,如同在紫禁城里,从保和殿里出来朝太和殿走去一样。
古城深处的街道更具特色,大块、小块的铺路石光滑溜圆,没一点棱角,表面如同鹅卵石。我想不是修路时选定了特种石头,而是一般石头随时光流转被鞋底、马蹄、车轮磨轧出来的。石径两边高楼耸立,然而参差错落,鳞次栉比,“远近高低各不同”。抬眼望去,楼与楼几乎勾肩搭背,仅能从楼檐之间的狭缝里窥见一线蓝天。一条条石径从楼群纵深穿插而入,曲曲弯弯,扬长而去,恰似“峰回路转”“山重水复”。
徜徉在千回百转、凹凸不平的古道上,极易产生怀古追昔的情怀。街空巷静,悄无人声,仿佛自己是世间唯一的血肉之躯。不要说举手投足,就连呼吸和眨眼都能感觉得清清楚楚。此时此刻,那制造幻觉的神经一触即发,只觉得前面不远的转弯处,随时可能驶出王孙公子的车辇或者冲出一个骑马端枪的武士,像堂吉诃德什么的。
在我下榻的旅馆,会客厅用大理石装潢,四壁生辉,满目琳琅。一有闲暇我就坐在沙发上“面壁”,观赏对面墙上的壁石。那龙飞凤舞的石纹就像画家写生的线条,“苏武牧羊”“金猴出世”“黛玉葬花”等等,隐隐约约,影影绰绰。如丝如缕的青色石纹勾勒在如绢如练的壁石上,那石意、石趣好不叫人销魂!如此“面壁十年”又有何妨?
在居室卫生间,一侧墙壁贴壁石。正中几块呈紫红色,晶莹光亮像玛瑙。玛瑙之间纹理相通,边缘相接,像是从同一块石头上切下来的。我换过一次房间,卫生间的装潢居然如出一辙,在同样的位置我看到同样的玛瑙一样的壁石。莫非所有房间都有玛瑙?莫非所有玛瑙都源自同一块石头?可惜来去匆匆,没有机会弄清楚。一个区区三星级旅馆,借光这石头,居然让我感觉身价不菲。
出马德里往南七十公里,有一座小山城叫托莱多。叫它山城不是说它依山傍水,而是因为山即城,城即山。古城区雄踞崇山峻岭之上,进城与爬山同日而语。在这千年古城中,许多民房依山依石而设。高大的岩石昂然挺立于后墙或山墙之中,占据墙壁的大部分,其余部分用小石补齐。
如此建房用石其妙绝伦。房子就像岩石的博物馆,把巨石原样保存下来,后人看见这巨石就能想见造房之初此地层峦叠嶂,乱石穿空的景象。反过来说,岩石也正如房子的纪念碑,彰显着古房悠久的历史。我想,建房之初,古人大概只是为了因地制宜,节省人力物力,一定想不到留给后人的竟是如此匠心独运的智慧和巧夺天工的建筑艺术。
在山脚下或说是古城根下,有一排专卖纪念品的石屋。我对纪念品不感兴趣,却独爱那石屋。石屋的门面很小,小门刚能进出一个人,且“人过低头,马过下鞍”,石门已被蹭得油光锃亮。步入石屋,我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此屋无柱,无梁,无檩,无椽,四壁怪石嶙峋;屋顶山岩层层叠叠,犬牙交错。与其说是屋,不如说是洞。不知是依山开凿的还是天然形成的,但它的确是一个有洞无天之洞。
在洞里卖纪念品再好不过,我担保,凡来过洞府的,都不会忘记如临仙境,神秘莫测的经历。这洞能够赋予一切洞中之物以十倍的价值、百倍的纪念意义。西班牙人用石、用山旷古绝今,举世无双,教我这个本有石癖的人如何消得?
从西班牙回来浮想联翩,感慨颇丰。常言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还有“北方多豪杰,江南多才子”“山东出好汉,秦淮出美女”云云,皆言环境、造物对人的天性、气质,乃至容貌、体态都有影响。不知此说能否适用于西班牙,但我想,旷世三百年的十字军东征,尸骨成山,血流成河,在这里酝酿、策动;哥伦布乘风破浪,“直挂云帆济沧海”,成功发现新大陆,在这里受命、启航;当年在斗牛场上叱咤风云,敢与疯牛较劲,令世人心惊肉跳的斗牛士们在这里脱颖而出;那坚韧、顽强、不屈不挠的“堂吉诃德精神”在这里孕育、诞生,这一切是否都与这铺天盖地的石头有关呢?
自古赏玉为“雅”,玩石为“癖”,米芾敬石(1)几成千古笑谈。仔细想想,个中颇有不妥。洪荒过后,混沌初开,石头是最早服务于人类的。人之为人,与动物分家,就靠了石头,就是从“玩石”开始的。试问,在长达数十亿年的新旧石器时代,哪一位猿猴不玩石?然而赏玉却是极为后起的,而且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此殊幸能得玉而赏的。自从有了玉,石头便身价大跌。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所谓“玉石俱焚”等等,都把玉和石对立起来,都说玉是宝贵的,石头是不值钱的。
我薄幸不懂赏玉,但觉得,玉既源于石,所谓“冰清玉洁”,玉能“洁”多亏了石。假如玉不是石,想不出有什么东西能让它‘洁’起来。由此我想,玉所享有的一切殊荣归根结底属于石头,至少不应忘记根本,借玉贬石。
我倒觉得,玉一经雕琢成器,或佩戴于贵妇人身上少不了染上脂粉,从而褪去石头的阳刚之美;或辗转于商贾之间,免不了薰上铜臭,由此脱尽石头的质朴、纯真。除此之外,太多的雕琢使玉娇弱易碎,不堪一击,将石头坚实、顽强的特性丧失殆尽。试看,“玉碎”尚可“瓦全”;然而,“石破”则要“天惊”,“石烂”则要“海枯”的。
我想,对玉来说,倘能像西班牙人那样,将玛瑙切成片贴到墙上,为房屋增砖添瓦,供更多人观赏、享用,倒也不失玉之为石。可惜,多数玉都如“金屋藏娇”,要么锁进贵妇人的首饰匣子里,要么搁置在有钱人的书几上,此外便百无一用。
我爱石头,不止因为它坚不可摧,还因为它永不磨灭。从中国几千年的石鼓文到古叙利亚上万年的石壁画,古往今来,人类文化的传承多以石头为载体;“树碑立传”成为中外古今沿用不衰的纪念手段,就因为石头经得起物换星移的消磨。
有诗曰,“有的人把名字刻在石头上想要不朽,殊不知那名字比尸体烂得更快”(2)。客观而论,“烂得更快”的是声名而非石名,刻在石头上的名字的确不朽。无论名垂青史还是遗臭万年,永远不会烂掉的。
古人立碑常常在石碑下面放一个乌龟,好像把碑文刻在石头上仍不放心,仍嫌不够,请来乌龟帮忙,衬托“千古永垂”之意。殊不知“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3)。那石碑底下的乌龟若不是石头做的,只怕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如何帮得了背上的石碑或石碑上的碑文?
我正写作此文,有一位享誉世界的英国分子生物学家在网上发函征询,问今生过后有无来世。妻子说“没有。”我说“不知道。”一是因为才疏学浅,对这种连大生物学家都尚需问询的事情不敢轻言有无。二是想给自己留点余地,好对若实若幻、若有若无的来世假想、虚构一番。
我想,假如有来世,我不学梁祝。好不容易感天动地得以超生,居然只化作蝴蝶。只图美丽婀娜,竟不顾及它们弱不禁风且寿短如朝露。我也不学牛郎织女,一则“高处不胜寒”;二则七夕短暂,稍纵即逝,受不了离别之苦;三则经不起风云变幻,一遇阴天就逃之夭夭,无影无踪。既然是在今生谋划来世,尚有充分的选择余地,当以“趋利避害”为要,我又何必要自讨苦吃呢?
我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三峡之游,在长江北岸有一座巫山神女峰。船行至此,游客纷纷走出舱外,翘首以望,肃然起敬。我想,超生山峦化为石,且山水相依,山清水秀,风清月明。那神女的选择当是独具慧眼,极富远见卓识的,然而我不敢妄想。今生非仙非佛,肉眼凡胎;又非僧非道,从未修炼,想要“成岭”“成峰”也难。
我只想掏生一块石头,尺寸不在乎大小;形状无所谓方圆,修屋、铺路都可以。无忧无虑,无牵无挂,无怨无悔;没有哀愁与烦恼,没有疾病、衰老和死亡,岂不优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