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随手拄一根门背后捞过来的扫把杆,沿着圩堤上撒满煤渣的小道挪下来。她穿过堤下柚树橙树的绿荫,来到我家门口叫起来,“先真啦先真啦,可要当心吔!”
昨夜下了过路雨,路面有些潮,眼下日头倒是老大。
母亲赶紧从灶房出来,扶她在堂屋坐下,一边筛茶,一边撇撇嘴:“怎么啦,又是狗打架的事?”
外婆呷了一口茶,仅仅打湿了她的嘴巴,却没打湿她讲话的兴致。她站起身,炫耀地在地上嘎达嘎达走一圈,脚下黄澄澄的桐油鞋发出咔咔的脆响。
“姆妈,你自己倒要当心,阴雨天少出门。”母亲瞅一眼外婆,关切地埋怨道。
“哈哈,我可经磨哩,没病没灾,怕啥雨!”外婆得意地跺一跺脚,“这鞋花了我半个伏天,一碗桐油,你看好不?”
母亲瞟一眼那鞋子扑哧笑了。“天老爷哟,你可真是个停当阿姊!”
“停当,”在老家这一带,是聪明能干的意思。但称自己的母亲“阿姊”,就明显带有亲昵戏谑味道了。
镇子是一条泊在江边的船,我们家在镇子尾巴上“看舵”。
老屋四周一片菜地,故称“菜园子”。从余家洲、板桥方向上街的人们,必须沿着圩堤路过我家门口。偶尔听到圩堤大路上推车挑担卖菜人的俏皮对话:“歪嘴子,这个天要下雨,要浇坏你卖的菜。”
另一个人看看天,不屑道,“净做花花梦,缝上你的鸟嘴!”
“不信我们打赌。赌什么?”
“如果不下雨,你一车瓜菜给我;如果下雨,我就用手剪断雨线全咽下肚。”
于是传来一阵哄然大笑。
外婆从上关街口大舅家过来,却是告诉我们一件事:瘟菩萨过街了,镇郊塘背村的鸡鸭全发瘟了。她瘪着嘴,像从江里跳上岸的老鱼怪,掉了两颗牙说话不关风地吧唧道,“你们家在大路边,芦花鸡可不要放出去!”
父亲在外地工作。几只生蛋的鸡可是母亲的命。
“那怎么办,兽医站有防鸡瘟的药买吗?”
“我去问问吧!你忙你的,下午告诉你。”
嘎打嘎打,母亲扶着外婆爬上圩堤,看着她挪着一双小脚走了。
那几年老闹鸡瘟。常是从兽医站买回禽药,用调羹调好,捏住鸡嘴灌下去。鸡脖子一伸一缩,格格怪叫两声。有治好了的,也有一只鸡吃药太晚死了的。惹得母亲伤心伤意好半天。
我们小孩子不关心这些,感兴趣的是外婆脚下的桐油鞋。
那个夏天,外婆拒绝了大舅给她买雨鞋的建议,说自己下雨不爱出门。大舅家五个小孩加上外婆,八个人吃饭靠大舅一份工资,日子紧巴巴的。外婆体贴大舅过日子的不易,不想增加儿子的负担。
我们家的情况类似,六兄妹都在念小学中学,自顾无暇。
于是外婆开始了自己动手做桐油鞋的工程。
她将母亲送她的一双新布鞋,在鞋底打上鞋钉,而后在鞋底鞋帮涂上一层桐油,放在日头下暴晒;晒干后再涂桐油。如是反复多次,让桐油被充分吸收。最后两次不再晒,而在风头上阴干。桐油鞋做好后,完全变了样:黄灿灿的外观像金箔,柔韧又像黄牛皮,鞋帮坚挺,薄铁皮一样。一般的麻风细雨淋在鞋上,哧溜溜滑走,如水过鸭翅,不留痕迹。一走动,嘎打嘎打响,如将军操正步。我们称之为“嘎鞋”。当时这一带盛产桐子,外婆捡了浅浅一篮桐子去船厂兑了一把缸子桐油。
外婆有一双多好的桐油鞋呀!当时与外婆的同辈人,不少人都穿过这种桐油鞋。如今,耳边时常传来桐油鞋底落地的嘎打声,一声声都是故乡的呼唤;鞋帮那抹金黄又如故乡月色,那兴许是一缕乡愁的颜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