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闲的时候,总想回故乡乌梅山去居住一些时日,看看已是风景区的风景,逃离都市灯红酒绿的浮华,消解一些乡愁。
前次城里下雨,听说故乡却下了雪,回乡的心情就更加急切。 元旦放假,终于圆梦成行。
回到生我养我、梦牵魂绕的地方,好不容易打开生锈的铁锁,大门发出艰难而嘶哑的声音。屋里早已成了蜘蛛肆虐的天下,桌、凳布满了灰尘,阵阵霉味扑鼻而来。墙上挂着的扁担、锄头和斗笠是那么熟悉,伟人画报看起来却还是新的,我读书时获得的各类奖状贴满墙壁的,现在不在了。父亲生前堆码得整整齐齐的柴垛开始在腐烂,灶下火熄灰烬,冰冷潮湿,铁罐锅铲锈迹斑驳,满眼沧桑。
通过我和妻子两三个小时的整理清扫,终于,这里又可以短暂安放一颗疲惫而思乡的心灵了。
当妻子还在整理家务,我却急切地步出屋外,站在宽阔的院坝里,看到荷田里一对白鹭时而漫步倏尔低飞,是那样的灵动、恩爱。它们看似那么优雅、从容,而又坚强地抵挡着、对峙着冬日饥寒的围猎。乌黑的残荷却溃败和衰落在寒冷的池塘里。这是一幅多么有趣的黑白水墨画啊!
走出院子,站在横亘眼前的公路上,遥望远方,夕阳照在层层错落排开的青黛山脉上,如大海里一浪高过一浪的金色波涛,此起彼伏。远处的半山腰若隐若现的楼房如同半空中的海市蜃楼一样。当我正惊叹着、欣赏着如此恢宏壮阔的夕阳风光时,橘红的晚霞渐渐地铺满了西方广袤的天空,映照在山峦和达州新机场隐隐约约的“巴人神鸟”上。夕阳慢慢收敛了光芒,金黄色变成了绛红色,像小孩手中不慎失落升空挂在树梢上圆圆的气球。落日余晖肆意涂抹着山脚静静的河流和远处的群山、楼房,如油画般绚丽多彩。
我在公路上漫步、沉思,任凭思绪飘散。王安石的诗句“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瞬间涌入脑际,同时,脑海里又萦绕着他另一首《桂枝香.金陵怀古》,不禁轻声咏出“登临送目……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此时我才幡然领悟到这位淡泊名利、数次请辞高官的伟大政治家、改革家当时豪迈沉郁的情怀,以及他退隐江宁的无奈!
不知什么时候,那“红色的气球”不见了,不知是被树枝刺破了还是飘到山的那边去了?四周渐渐暗了下来,山谷里升腾起缕缕炊烟,抑或是山岚,那样缥缈,那样的疏淡,那样自由自在。远望田野,熟悉而又陌生的乡土上稀疏的几棵果树和梅树,拼搏了一个冬季,仍然没有把荒草和荆棘驱赶出自己的领地,它们还在斗争着,但都耷拉着脑袋,显得精疲力竭。昔日乡亲们争执的町畦早已模糊不清,偶有几个残存着禾桩的冬水田泛着淡淡的白光。被塑料网围栏着的挤挤挨挨的蔬菜和地边几棵苍翠挺拔的柏树还透着绿色生机。
山脚不时传来几声汽笛的鸣声,我仿佛听到对面邻村院子里“幺娃—幺娃,回来了”的呼唤声,“哞—咩咩”“咯咯-嘎嘎”,即将进入圈舍的牛羊和鸡鸭鸣叫黄昏的声音,"汪汪"的犬只打闹嬉戏声,以及婉转清脆的夜莺的鸣叫。我立即停下脚步,可是周围是那么的寂静,记忆里那一首乡村黄昏交响曲已经消失在另外一个时代。
天,黑了下来。我踏着微弱的太阳能路灯灯光缓步往回走。妻子已经让灶膛死灰复燃,熊熊的火焰烤舔着黑黑的锅底。我坐在低矮的小木凳上,把冻僵了的手伸向吱吱作响的柴火。木凳尽管没有松软的沙发舒适,但感到的是温暖、亲切和质朴。不久,妻子从灶膛里掏出一根红薯来,开始津津有味地吃着。我斜着脑袋目不转睛地张望着。她开玩笑地问我,不是不喜欢吃烧红薯吗?怎么却像狗那样歪着脑袋守着嘴?我笑着说:“狗尽管用来骂人,但人很难做到狗那样的忠诚,没有心机,也很难像它那样有啃硬骨头的精神,只怪它长着一条常常摇着或夹着的尾巴,让人鄙视它没有风骨。我没有尾巴,所以不会有夹着尾巴似的猥琐与怯懦,更不会摇尾乞怜。”“如果你长着尾巴,也可能不会摇吧!”妻子说。我接着说:“其实,许多人把狗对主人的尊重、忠诚和奴颜媚骨混淆了,就像人们把对尊长的礼节和敬畏当成了媚骨,还有人更是怕与正能量的、成功的人接触,他们认为这是没有尊严,这个观念也就成就了他们的宿命。”她微笑着似懂非懂,只管吃她的烧红薯。我便借着柴火微弱的光芒读起《瓦尔登湖》来,把自己放进到梭罗那晦涩、宁静而又深邃的世界。
第二天一早,在窗外有节奏的滴滴答答的声音中醒来。我以为是下雨了,连忙起床一看,却是露水。好久没有听到过露水流动的声音了。在城里是很难听到这么响亮的露水的声音的。露大就应该是个好晴天,就可以欣赏暌违已久的家乡冬天的日出了,我心中暗喜。
踏着院子旁边铺满软绵绵落叶的栈道,我向屋后山顶的亭子走去,那里是观日出的最佳去处。栈道上飘落着厚厚的一层金黄的松针、枫叶和栎叶,路旁是茂密的灌木和小草,它们头上像我头上一样顶着斑白的一层霜露。林子如原始森林,藤蔓缠绕,树木巍峨,遮天蔽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更显出林子里的清幽和深邃。我一边漫步一边回忆着这些地方昔日的景象。
这里,曾经是我和小伙伴们打柴放牧的地方,也是我们儿时的乐园。那时的山林茂密,深藏着的狐狸和黄鼠狼经常光顾袭击院子里的鸡鸭。夜晚我们最害怕出门,因为害怕豺狗花豹出没。当然,大白天我们可以进山采集山果、山菌和美丽的野花,可以掬一捧清澈甘甜的山泉喝,可以在山里藏猫猫、修草房,可以用弹皮枪比赛射击,我们还用它来攻击马蜂窝。我们钻入深山如同游弋在深邃的湖海,那里,常常荡漾着我们欢快的笑声和无穷的乐趣。
这里的山也曾承载着家乡人民质朴的希望和靠山吃山的观念,美丽而富饶的山林一度成为家乡人的能源和资源。由于急剧增长的人口和过度攫取,慢慢地,大山处于疲惫不堪、命悬一线的境地。整座整座的山,从山顶一眼就能望得到山脚。准确地说,那已不叫山,而是光秃秃的山坡,再也听不到悦耳的松涛鸟鸣,看不到灵气动物的奔跑,孤零零的几棵树和裸露的岩石与土地就守护着一座山的名字。
从学校毕业回到家乡,我想体验陶渊明笔下世外桃源的生活,但是,沉重的现实将我的理想击得粉碎,两三年后,越发想逃离这一方贫瘠、闭塞和愚昧的土地,心里憧憬着山外世界的精彩。于是家乡变成了故乡。
今天,当我又穿越在冬日的深山里,我又看到了儿时山的风貌,只不过,毛毛小路变成了宽阔平坦的栈道,儿时搭建茅草房的地方修建成了亭榭,树,更加壮硕挺拔,山,更加幽静茂盛!我站在亭子里,不时抬头仰望,但一直都看不到一丝曙光、一抹朝霞,和心中那一轮光芒四射的旭日。天空,是灰蒙蒙的,亭子的飞檐翘角时不时滴下几滴露珠,如同滴在心里,冰凉冰凉的。但我还是充满期待,坐在亭子里阅读着手机上的文章,很快就进入了一种满足。
旭日好像一种命运,期待越高,失望越深。山顶上的风格外的凛冽,等待中手脚已经冻得有点麻木,眼看今天是没有机会观日出了,我便朝着山下的梅林走去。我想去看看梦中古老的梅树,去欣赏凌寒独自开的第一朵梅花。抚摸着这棵六七百年的古老梅树,寻找着曾经镌刻在树干上的一个人的名字和美好祝愿的字迹,可时光和风雨把它们冲刷洗涤得干干净净,除了悬挂着“梅后”两个字和政府重点保护的标牌,什么字迹都没有留下。仰望着她,心中滋生出一股疑虑,为什么她会越活越优雅、华贵和神秘,越活越年轻和有一股仙气,最后活成了人们心中的“王”。而有的越活越猥琐、糊涂和为老不尊,最后很快走向了干枯和灭亡。眼前的“梅后”,周身挂满了寄托着人们美好愿望的红绳,像一树红叶,迎风招展,更像一尊肃穆庄严的佛,护佑着一方平安。我知道不是每棵梅树都能成“王”成“后”,大多在几十年上百年就会枯亡,但正是普通的她们,正是这些漫山遍野的浩瀚无际的“梅王”“梅后”的子孙们,她们和“梅王”“梅后”一起成为了远近闻名的风景。现在它们大多数还在沉睡,正孕育着春天的梦。但有个别的赶在了时间的前面,横斜的枝柯上密布着星星点点和我满心的欢喜,有的还绽出了细微白嫩的小蓓蕾和雪白的梅花,素净淡雅。清风拂来,我似乎闻到了淡淡的花香。
“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这句我人生的信条,只要看到梅花,我就想起它来。
在梅林里漫步,调皮好奇的兴致让我不自觉地朝幼时经常攀爬的“太平硐”走去。这个洞穴十分险要,是家乡人躲避战乱匪患的地方。它护佑了家乡人几百年的平安,所以被当地人称之为"太平硐"。爬进悬崖绝壁上的洞内绝非易事,没有梯,只能手脚并用地攀爬上去。洞口的平台有一张八仙桌大小,十分狭窄,稍不留神会滑入旁边笔直的深渊。据说旁侧有低矮的引洞连接着一个宽敞的大洞,那里才是昔日乡亲们安全之所在。因为听说洞内有蟒蛇出入,里面又漆黑一团,我从来没有爬进去过。我小心翼翼地站在洞口,感觉到幽深静谧而又热气蒸腾,在惊恐中听到水流声,更让人毛骨悚然。抬头张望,过去洞顶倒挂着许许多多的蝙蝠,现在没有了。这个洞,直到现在对我来说,依然是幽深恐怖、神秘莫测!
带着遗憾爬下洞,沿着栈道向乌梅文化广场走去。广场中央原来有一方池塘,家乡人叫它川堂井,现在把它移居到了广场的一侧。小池塘成圆形,直径大约在五米。在我记忆中,它无比神秘,因为再大的山洪,池塘的水从来没有溢出过,再干旱的天气也不曾见它干涸过。它旁边的一块裸露的石头更是神秘。前些年,天然气钻井队来修公路想炸掉它,几次都没有爆破成功,最后一次爆破时他们担心发生意外事故,居然把救护车都开来了,但还是没有成功爆破,只得请当地石匠用手工开凿了出来。川塘井旁边的山冈上卧着一只充满神奇传说的石狮。传说天上一位仙女骑着这只神狮下的凡,乌梅山的乌梅就是她从天上带下来撒播的。后来玉帝知晓后派人把她化成了一座山,现在叫仙女山,把这头狮子化成了石狮。石狮的背上留下有抽打过的一条深深的痕迹,不过,现在当地人用水泥给补上了,痕迹还是依旧。
来到这充满神奇传说的地方,站在精心打造的乌梅山文化广场上,眼前是巨幅曹操刘备煮酒论英雄和不远处秾丽的梅花仙子的雕塑。一处是盖世英雄,一边是柔情美女,可能是寄托着山里人刚柔相济、文武兼备的追求。
当我转身欲离去时,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升了起来,对面对鹤寺的梵音也悠扬地飘了过来,让我感受到了温暖和超脱,也让我感觉到了这冬日里家乡的亲切、宁静和美丽,也让我看到了家乡的变化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