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生长着一头树,故乡的枫树。
故乡是赣东北的一个小山村,方言很是奇妙,表示物件数量时常使用“头”,一头牛,一头树,一头白菜,都是这么叫的。
这头枫树特别的高,仰脸望去,树梢几乎能挨着云朵,树干又极其的粗,五个壮汉手拉手也围不成一个圈。四乡八邻的人走亲戚,赶集市,出远门,也常以她为参照物。一抬眼,总能望见她挺拔高耸的身影,一抹青绿,铺在天边,只需朝着她走,就能确定行走的方向——
看见啵,那就是太源李家的老枫树嘞!
是的,这枫树已经很老了,起码有三百多岁,康熙年间就应该是一头大树了。她无疑是这个村庄最年老的,不知迎来送往了多少代人。树皮皲裂,黑漆漆的,长满了厚厚一层苔藓。根部裂形成一个大洞,夏天时,常有萤火虫在里面,一闪一灭,梦幻似的。我们小孩家从不嫌弃她老,觉得她很是有趣。因为树洞可躲迷藏,洞边是几条碗口般粗实的树根,扭曲着裸出地面,像一座拱桥,像一头牛,像靠岸的船。我们常在那上面,蹦蹦跳跳,表演金鸡独立、骑马打仗或是划龙舟。长大后我读黄河浪《故乡的榕树》,里面有类似场景的描写,就感觉很是熟悉,生动,常勾起一种莫名的回忆与乡愁。
树上有一个巨大的鸟巢,几只喜鹊常在巢边蹦来蹦去,喳喳直叫。村里人很愿意听它们喧闹,都说“喜鹊叫,喜事到”,所以这鸟是吉祥鸟,枫树也是吉祥树了。
喜鹊叫时,我们小孩家常常会应和着背诵一首童谣:
喜鹊鹊跳缺,跳得三两铁。
跳铁做哈里?跳铁打刀仔。
打刀仔做哈里?打刀仔捡红朱(砂)。
捡红朱做哈里?捡红朱染裙子,
染裙子做哈里?染裙子嫁女仔。
嫁到哪里去?嫁到枫树表上去。
啷格样上去?红线绿线吊上去,
啷格样下来?自行车辗下来
……
我们围着树打转,欢呼着,雀跃着,觉得这头枫树实在是一位老奶奶,慈祥可爱。
大人们喜欢这头枫树,因为那是一味很好的中药。夏秋的时候,我们孩子家常常头上脸上长着疖子,这时大人们就会拿一把茅刀削下一片枫树皮,裸露的部位,立马就能溢出一些液汁来,那是枫香脂,将它铺在一片梓树叶子上,往患处一贴,过两天保管消肿止痛。深秋时,片片枫叶,一团火似的燃烧在山冈上,很是壮观。后来,我每读李后主“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时,眼前就会浮现她那浓浓的秋色,那种化不开的胭脂红。
这头枫树,除了伟岸俊俏之外,还伴着一个英雄壮举呢。
据说曾有两个日本鬼子,从县城锦江镇窜到村里,为非作歹。村里的松河爷爷,是个打师,他怒不可遏,手持两把杀猪刀,藏匿在树洞里,等两个日本兵靠近时,便飞身跃出,手起刀落,嚓嚓两下,要了两个日本兵的小命。抗战胜利后,县里还特别嘉奖了我松河爷爷,奖了他一把手枪,油光锃亮的,很是威武。
由此,这枫树也间接地成了英雄之树。
1980年,我刚好10岁,随父母进了县城。或许,我天生多愁善感,临行前一天,我竟懂得拿铅笔刀,特地在树上歪歪斜斜地刻下“李雨样”三个字。从此,这头枫树就生长在记忆里了。多年后,为生计谋,我在一家歌厅驻唱时,常爱唱王杰的那首《回家》,每回唱到“那刻着我的名字年老的树,是否依然茁壮”时,总会泪满眼眶,泪光里,总会闪现她风中轻舞的身影……
也许,她实在是太苍老了,腰身疲惫,支撑不起三百年堆积的风尘,加之村里不断有人在她身边盖房子,挖动了根脉,终于,1992年夏天,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道闪电“啪”地击中了她原本就千疮百孔的躯干。在熠熠火光中,她艰难地挣扎了几番,终于还是倒在了山坡上,残存的几根树枝被当作了柴火,化作了一缕青烟……
她曾是挺拔秀美的,似倾国倾城的佳人;
她曾无数次挥动臂腕,英姿飒爽挺立在风雨之中;
她也是饱经沧桑的,自带一种绝世苍凉之美。
很遗憾,囿于条件,她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便消逝在岁月的尽头。
后来我常想,如果没有人挖断她的根系,没有那一道闪电,她一定能生存到现在。那么,就会有很多摄影家慕名前来,拍下她俊秀伟岸的身姿,她也一定能成为网红们追逐打卡的风景,在抖音上展现靓丽身影,惊鸿一瞥,感动世人。
于是,我常叹息她的生不逢时,很遗憾她没有等到这个五彩缤纷的年代。
但我的老父亲不这么认为,他是经见过很多世面的。枫树倒塌的那年,他就说,不怨天不怨地,是这头枫树的造化和天命如此。现在父亲已作古十年,我对他的话有了更深的理解——所谓“乱世黄金盛世玉”,同样的事物,在不同的年代是会有不同际遇,不同价值的。历史上多有人物,一时或入盗为丐,另一时却可拜将封侯;一时可穷困潦倒,另一时又可富甲天下。何故?时也,运也,势也,人只可与时俱进,顺势而为,方有所成。
而且,我终于明白了“头”这个量词的含义,那是人们对生灵之物的敬称。一头枫树,在时光中消失了,孤寂无闻,我作文记之,是一种祭拜,也是一次超度,祈愿她能在我的文字中根虬苍劲,重展枝叶——
只此青绿,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