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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莉:在不同时代写下我们的故事

2024-09-24 14:2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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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刚刚过去的巴黎夏季奥运会开幕式上,我对名为“女性友谊”的章节念念不忘。在女歌手演唱的《马赛曲》歌声中,十座金色女性雕像从塞纳河上缓缓升起,观众清晰地看到她们的名字。那一刻,她们在历史上所做出的贡献被世界各国电视台播放。她们中有著名作家、律师、提出女性解放的女性、要求男女平等的女运动员,当然,最后一个没有正常升起的雕像则是波伏瓦。7月26日,《人物》杂志公众号上以专稿形式发表了这十位女性的故事,题目是《她们的雕像在巴黎升起,但她们的故事还没讲完》,在出租车上读到这篇时,我深为感慨,也深受触动。

想想吧,那些生活在不同时代的法国女性及其故事,因为奥运会开幕式而被重新追溯、被重新看到,多么奇妙。这便是女性的力量。那个晚上,我们看到了时间河流上她们曾激起的人类文明浪花,也许当年不过只是一瞬,但聚积在一起,便真正成为了卓有意义的起点。这也意味着,当年她们所走过的每一个沟坎,其实都已经被后来的人们看见,记下。

本期的新女性写作专辑,我邀请了四位女作家书写不同时代的女性处境。辽京的《白浪》写的是当代中年女性的情感波折;东来的《电的年代》写的是民国时期女性的觉醒;王海雪的《光之影》写的是当代女性施暴者与受害者故事;程婧波的《灯花》则写的是清朝一位女科学家的故事。四个故事,分别发生在清朝、民国以及当代,这是我们时代的青年小说家们所写下的。

《白浪》中,回忆与现实交织闪回着,将一个中年女性的情感故事讲得波澜起伏:“从进入酒店开始,她就处在一种不断审视和判断的状态中,不断掂量花的钱值不值,酒店的档次下降多少。随处可见的过时、老旧、斑驳、脏污,她格外留意。二十年前,她第一次走进这里的时候,感受到的是无与伦比的华贵与辉煌……如今,她又回来,一切都掉转过来,轮到她看见那些藏不住的破落和凋败:地毯上和沙发缝里的脏污,服务生们穿着颜色过分鲜艳、款式却很呆板的制服,房间里的壁纸装饰太过时了,还有那歌手,唱的都是老歌。”人的一生到底有多少偶然?年轻的陈菲因为跳海被救而和酒店服务生关蒙成为了夫妻,看起来是英雄救美,但真实情况却也是复杂的。生活中,有的女性的觉醒是以激烈方式反抗,但也有人只是沉默、保持得体的微笑:“她没办法在关蒙讲起自己的英勇往事的时候,不露出厌烦的神情,到底是自己忘恩负义,还是他的一生根本乏善可陈?或者两者兼有,她只能将那股恨意深埋心底,藏住不该有的感情如同藏一具尸体。她应该保持微笑,那是多么传统的、美丽的、顺理成章的爱情呀——一个男人救了一个女人,再生之德,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可是真相要模糊的多,他们只能攫取各自眼中最清晰的部分。”辽京的语言细腻而贴切,往日与此刻的切换、人物叙事视角的转换非常自然,不知不觉间,四个中年人的心理状态都纤毫毕现。尤其是对两位中年女性的心理刻画尤为细腻。她们看起来很沉默,但是对世事、对情感又深有洞见。一切都看得明白,不过不愿意戳破罢了。小说写得不动声色但又暗潮汹涌。中年人的世界纷纷扰扰,但当白浪袭来时,真正切身的感受却又无可逃遁。

作为新锐作家,东来的小说将我们拉回到“电的年代”,讲述那位康小姐的成长。康小姐受到新式教育,却被封闭在闺阁,没有自由的择偶权。“在家时她为了打发时间每天早起对着照壁练球,网球力大,击穿了好几块青砖。她父亲觉得她动作幅度太大,向上张着手臂,有伤风化,当着她的面把球拍烧了。又规定她逢星期天才可以出门,因为闺女大了,走上街去,那些男的满脑子一泡污瞥过来,女人就被玷污了,而女人是极容易被玷污的。”康小姐最初是懵懂的,她本能地反抗着父亲为她选的婚事,但却不能清晰地了解自己的路在哪里。“她对她父亲,本有些敬和爱,后来憎和惧占了上风:憎他随意摆布她的命运,剥夺她的自由,又惧他发起火来的狮吼、不由分说的责打。但她又觉得心里有别的什么情感在完全不受控制地滋长,是愤怒吗?不是,很陌生,是此前从未出现在她身上的事物。她觉得这东西保护了她,使她免受一些精神的痛苦。”

年轻的女孩子在黑暗中摸索,遇到白俄青年,原以为遇到爱情。“她怀着惴惴不安却坚定的意志接受了求婚,决心学着小说和杂志中的那些新女性自由生活。她也并不清楚所谓的自由是什么,衣着光鲜,四处行走,找份工作,还是用‘如楠’的名字继续在小报发点文章,写一写新生活的心得?”事情并不是她所希望的模样,最终她遭遇背叛。但好在她早已走出了家门,看到了更阔大的天地。“她站在甲板上,看着这幅景象,想着以前竟然没有想过出门看一看风景,眼和心都被囚在高墙之中,把这些景色都拱手让给了其他人,她久久不肯回舱睡觉。”

《电的年代》写近百年前一位中国青年女性的慢慢醒来:“她想自己或许并不需要依附谁也可以活下去,安德烈或是九江老头子,两者对她而言并无差别,她对他们都没有兴趣。”对于康小姐而言,电的年代意味着什么?虽然身边人依然对她投以异样的眼光,但她开始享受某种自由:“新时代早来了,麓城早已有了电。她往家走,一路上想,名声臭了,但也有好处,臭了便无人苛求她白璧无瑕,也不用提防别人的玷污,她觉得自己是跌到泥里了,从泥巴里爬起来才得了种种自由:行走的自由、被别人注视的自由、注视他人的自由、在街上打哈欠的自由、伸懒腰的自由、简陋的自由。”电的年代拥有现代气息,鼓励一位女性找到自我。最终,她在教育事业上获得成就感,做那些受困女孩的引导者。小说的结尾有一种迷人的安稳感:“钨丝微微震颤,啪地亮起来,仍然能够让她想起许多年前麓城初次通电的情形。她和其他人一样兴奋,将掌心轻轻贴在亮起的灯泡上,感受着一种不同炭火的温热,一种恒久稳定的现代气息。”时事迁移,但她们的视野已经打开。

一个人要走多少路才能遇到光明?王海雪的小说《光之影》里写了一个女孩儿生命中的光影。黑色、白色、灰色,三种颜色作为章节标题在小说中反复出现,也意味着女孩儿的三重世界——白色、黑色与灰色。智春被同龄女孩儿长美带头殴打,视频传上了网络,这是我们所见的;我们所未见到的,是事件背后的家庭。顺着智春姐姐的视线,我们看到了事件的背后:“无所不在的网络把她的视频传出来,在灰烛镇直径三十公里内广泛传播。我的母亲、我的继父才想起,他们的其中一个女儿失踪了;才想起,被一头黑发蒙住双颊,以呻吟代替反抗的女孩,是他们多日未见的女儿;才想起给我打电话,问起妹妹的消息。”看得见的故事与看不见的故事在小说中互相交错、交错缠绕,那被殴打的智春到底为何如此顺从?“她渴望被接纳,成为那个小团体中的一员。那么,必须有某种东西与此相关的信号。比如像跪着一样蹲着的动作,反复地锻炼身体的韧性。抑或,摘取一段电视剧里的情节排练。起先,她们只是把手拍向空气,这是演习。后来,才慢慢实战在她身上。……不过,她错了,在这间房间里,她意识到自己仍被她们拒绝,她不过是她们相中的猎物,即使她竭尽所能地讨好她们。”

随着光影的不断变换,小说呈现了施害女孩儿长美的心理活动:“她看到那张民警拍的照片——所有参与其中之人的合照,男男女女,只有她为了露出自己清晰的五官,把浓厚的长发拨到后面。她喜欢照片上自己桀骜的神情,那是为了宣扬胜利。虽然她被带到派出所,被问话,被迫复述经过。但是,她是胜者,她为王。如果隐私无法被保全,那么她根本无惧把自己完整暴露。”这是直面当代社会问题的小说,也是深深牵动读者内心的作品——是什么样的家庭土壤滋养了这样的暴力?事件的来龙去脉是怎样的?是谁将视频传上网络?他们各自的命运将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这样的伤痕如何被治愈?从不同人物立场出发,小说如抽丝剥茧般讲述了每个人的心理历程。那是我们渴望了解但又无从了解的世界。我们往往看到这些故事上了热搜,我们往往为这些孩子尤其是受害者的际遇而唏嘘,但我们却并不能真切感知她们的真实生活。小说的魅力在于贴切地进入了那些我们并不了解的故事角落,使我们看到故事之外的故事,看到真相之外的真相。

这是读来令人触目惊心的小说,面对当初不动手的人,智春曾经心存暖意,“她想起长美背后那个有着过多眼白的男孩,一种了如指掌的暗讽像慢慢张开的小花,不起眼,却有特别的颜色。她在晕过去之前一眼相中他——那个从不对她动手的男孩。她很可怜,向良善所呈现的实物伸出乞讨之手,即使什么都得不到,她还是把他捧入内心,那是她仅能侍奉的零星暖意。”她渴望事件中有真正善良的人存在,“她想起他——在场的唯一不施暴者。那日,姐姐逐字阅读打印出来的笔录,问她:‘真的有这个人吗?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她说,也许有,应该有,感觉有。”但事与愿违。那位在场的唯一不施暴者将录像上传到更黑暗的网站,构成了另一种施暴,最后,他被长美认出:“她听到微信提示音,她打开,是他发来的一个链接。长美知道视频在一个黑暗的网上地带,她认识的一些朋友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她隔着朋友,坐在地上,对着三十二英寸电视,打开了手机链接,看了数秒后,把自己的厌恶发过去:我要打电话举报你。”这是小说中有力而引人深思的一笔,也是一位年轻写作者关于我们时代青年的另一种生活和心理的真实写照。

与前面三部短篇小说迥然不同,程婧波的小说《灯花》以清代女科学家王贞仪为原型。在真实的世界里,王贞仪在天文学上有卓越成就,她通星象、精历法、懂医理,被视为改变世界的杰出女科学家;同时,这位女性在诗词歌赋、骑射方面也都有出色表现。但这位女性的故事一直被隐藏在尘埃中,她需要被书写,也需要被更多的人看到。《灯花》虽以真实人物为原型,但又不拘泥于真实故事。小说讲述了乾隆年间的“贞娘”与《山海经》中的钟山山神烛龙之子“鼓”幼时相遇、少年离别、成年“救龙”等故事,将民间文学的传奇色彩与科幻小说的新奇、逻辑杂糅,故事曲折动人,有着令人惊讶的想象力。

如果不是被这些小说家写出来,我们很难会注意到白浪之于一位女性命运的转折意义;很难会感受到那些残忍暴力之下女孩子的心悸与恐慌;很难会认出“电的年代”里康小姐在时代长河中的跌跌撞撞,以及贞娘生命中所遇到的神奇、所展现的勇气。文学在视频时代看起来并不是处于风口浪尖的艺术了,但它的意义却依然在——要诚实、诚挚地写下时代的所见与所感,要诚实地面对那些未曾被看见的、未曾被听到的。

这些小说也提醒着我们,关于女性价值、关于女性美的理解在这百年来发生的重大变化。想到上半年热播的电视剧《我的阿勒泰》中的女性故事,那位生于东北扎根在新疆的奶奶,那位人到中年对世界依然保有热爱之心的张凤侠,以及热爱文学,“去爱、去生活、去受伤”的文秀,她们身上盛载着我们时代不同代际女性的故事。如果换一个时代,张凤侠的魅力将不会被如此充分地看到;如果换一个时代,文秀这样的女孩子似乎也不可能成为女主角。但是,就是在今天,她们焕发出了炫目的光芒,受到了万千观众的喜爱。

这让人想到,今天我们对于女性故事的讲述与理解,基于女性本身的生活,其实也基于我们如何理解女性美、女性价值、女性生命的意义。一如在今年的巴黎夏季奥运会上,尽管没有冠军光环加持,观众们依然被倪夏莲——这位61岁的乒乓球女运动员身上的光芒深深吸引,会从她身上感受到女性的力量和强韧;还有网球场上的郑钦文,她勇猛、迅捷,有着强健的力量和灿烂的笑容。今天,我们对女性之美的理解再不是那种那种弱柳扶风的、苍白无力的美,女性之美可以是勇猛,也可以是有力量。

就在前不久的新书分享会上,读者朋友问我最近关注的女性故事类型。我回答说有力量的女性故事最迷人,是哪种类型不重要。是的,女性的力量可以指她在专业领域的影响力,也可以指她在生活中有自我追求。真正的女性力量是探索世界、面对世界、拥有世界。探索世界远比探索人际关系更迷人,无论是写作还是生活。展现真正女性力量的故事,都是真正的好故事。

“我们在这世上巡游。我们倾听,我们体察。我们吟唱诗歌,我们叙说故事。我们是各自时代的见证者。”这是2023年春天,阿特伍德在21大学生国际文学盛典上的获奖感言。视频里那个苍老但又坚定有力的声音一直在我心底回荡。坦率说,在阅读“新女性写作专栏”的四部作品时,我多次想到这位文坛老祖母的声音和表情,那里有着一位写作者的力量与洞见。我以为,她的这些话用在这期“新女性写作专栏”里也是适合的:我们写下此刻故事。我们用今天的视角重写以往的故事。在我们时代女性视角的烛照之下,一些故事被重新发掘、重新发现、重新发明。由此,我们和不同时代的女性,一起成为“各自时代的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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