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文学书写的重要场域,有着乡村生活经验的作家,总要一次次回望老屋、庄稼地,以及在曾经的乡村来来往往的人们。王选散文集《故乡那么辽阔,为何还要远行》,有大量的篇幅也在状写乡村的过去,但不同之处在于,他不是在远方回忆,而在立于乡村注视当下的风情,翻晒过去的岁月。乡愁不再是一种情绪,而是具实性的目光可及之处和记忆深处的浪花。当年的生活者,现在的归来者,所有的往昔都是当下的映射,而实时乡村里的角落,散落了无数的碎片。如此,他的写作是一种呼唤,并试图缝合时光,以更为辽阔的视野体察乡村。在时间的轴线上,抚摸乡村的前世今生,并从现时出发,打量前方的乡村。
《故乡那么辽阔,为何还要远行》的50多篇文章分为六辑,以端午、夏至、中秋、冬至、立春、清明等节气命名,既是对乡村直接的表达,又深怀文化的敬意。王选以节气为线索,细绘了乡村的图景,并有怀念般的复现之意。这些节气,既在乡村辽阔的天空,又浸润生活的细微之处。节气,是乡村生活的路线图,更是人们内心的情感节奏。那些恒久以来的风俗人情与节气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日常生活的过日子是节气的另一种表达。过日子,有程式化的仪式和诸多的讲究。王选带着真诚的生命体验,重新打量乡村的细枝末节。他的笔法是朴素的,情感是清澈的。文中细腻描写了大量的生活细节和人们过日子的一招一式,呈现了西秦岭那个叫麦村的小村庄的独特生活和风情物语。个中的陌生与熟悉,令人大开眼界又相当共情。不过,他这样的描述并非解读乡村传统,而是凝视那些乡亲。在他的笔下,没有小人物,有的是一个个闪亮的生命。他并不是观察者或书写者,而是他们中的一员。那些风俗,并非冰冷的戒律和规制,而是处处能感受到生命的体温和人们对生活的热爱。这是岁月的沉淀,更是生命足迹的无数次叠加。我们能体察到王选描述故乡风物的那份暖意以及若隐若现的隐喻。具象的风物,看似平常却有内蕴丰富的意味以及众多执着的存在。那些风物,浸透了乡亲的生活体味,像乡亲们一样拥有了性情。一切都是乡亲们的人生,那些民俗与风物,只是一种背景,乡亲们才是乡村志的主人。而换一个角度,一代代的人们就如同大地的一茬茬庄稼。王选在以书写的方式重现乡村的内在逻辑和情感伦理,并坚实某种恒常的存在。他默默地关注乡亲的命运,更温情地打量他们生活中的一点一滴。他不需要发现,只深情地感受。他喜欢乡亲们对小事微情的在乎,也敬佩他们对生活的智性理解。物质生活贫乏,精神生活却很滋润。这是客观事实,但我们又无从解释。所幸,王选并不想回答,他要做的是以漂泊者的身份体察麦村。他以文字的方式擦亮了乡村的古老传统,与乡亲们肩并肩走在田间小路上,或一同坐在屋檐下。乡村的文化、乡村的物象以及乡村的宁静与喧嚣,都因人的存在而充满生命。王选的质朴之心与温良之情,让我们看到了乡村的内部以及乡亲们弱小身影里的宏大。
在叙述节奏上,《故乡那么辽阔,为何还要远行》对乡土过去的书写占有很大比重,如同乡村那些密实的庄稼。但王选并没有把这些作为乡村书写的记忆极地,而是作为他注视乡村一路而来的起点。也就是说,王选并不是潜回岁月深处去唤醒曾经的乡村,而是在时下的麦村回望过去的麦村,或试图从原点行至当下。乡村那些稳定的文化传统如巨大的存在,细细的纹理中是无限的辽阔。原本极隆重的丧事,横生了不少的嬉闹,而平常油滑且什么都不在乎的六指,依然保留了对丧事的敬畏。有田老汉是我们印象中的老农民,种地和牲口,是他的谋生之道,似乎又是他的生活本身。他生病住院半个月回到家时,儿子卖了家里的草驴和骡驹。有田老汉身体好了,却说不了话,也听不见啥了。无法表达,无法听见他人的表达,只有目光静静地注视着麦村。不愿在城里买房,用全部积蓄在村里盖砖房的瘦哥,突然要贷款买城里的商品房。老人不愿离开乡村,年轻人大多都远离了乡村。我们发现,这里的辽阔有了双重含义。乡村那些与天地万物共情的文化,无比辽阔。而村里人越来越少,村庄出现了空空荡荡的辽阔。一辈子想坐火车的大福母亲过世了,大福在麦村却找不到抬棺的人,所幸在外的年轻人守着村里的人情,连夜返乡。这似乎又透露了某种期许与暖意的可能。
因为时光的淘洗和乡愁的加持,我们回忆乡村时,总是打捞那些美好。即使是苦难,也被我们荡涤为温暖。王选则不然,他保持清醒的失落和忧伤,关注的是那些被遗失的部分,以及需要捡拾的人文情怀。他不是为了回忆而回忆,而是让当下与过去发生真切的对话。王选并不是在重塑乡村空间,或者检索乡村的疼痛与欢乐。在他看来,乡村一直都在,并将一直走下去,美好的生活总会在前方。问题在于,我们远行了,身后那辽阔的故乡怎么办?这里的故乡,是我们的家乡或老屋,也是那些华美又温暖的文化。
关于麦村的一切,当属于乡村的微观史。回到麦村的王选以及作为书写者的王选,没有过多的想象与代言,而是在作时间笔记。所以,我们可以认为,《故乡那么辽阔,为何还要远行》是以麦村为样本,书写乡村的当代史和可能的未来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