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科技腾飞而来的进步神话,在一些人那里不知不觉地塑造出一种世界观,以为都元宇宙了,都ChatGPT了,幸福势必不再那么遥远,苦难肯定不会依然降临;而当具体的灾难实实在在地降落到具体的个人身上,这种世界观又往往释之以例外。如此的“例外”仿佛保护膜,让在其保护之下生活的人,丧失了对真实状况的感受,也因此而无法对他人的不幸产生共情。《芥末辣椒酱》这样的作品,便是对“例外”的保护膜的拆除,从而再度激活人对苦难的感受力、同理心,并由此而确证人作为人的存在。当我来到小说的结尾处,看到“南方大城市灰色天空中,云层正在快速涌动”,小说阅读中一点点累积起来的压抑感,在获得一个出口的同时似乎更加弥漫开来,笼罩着这个五月的午后。
小说讲述一对夫妇带儿子从北方的城市来到南方的城市就医,9岁的儿子终于还是不治而亡,其间物质上的挣扎与心理上的煎熬,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可以说这里触及的现象,在很多拥有优质治疗条件和治疗资源的大城市都很普遍:医院附近的老旧民居或简陋宾馆被来自全国各地的求医者和病患家属租居,成为这个城市里特别的社区。但是,在我们现有的城市叙事中,却极少出现这样的空间和生活于其中的人们。《芥末辣椒酱》涉笔于此,体现出关乎城市人文地理的敏锐眼光。当然,这样的眼光并不必然以小说文本显现,毋宁说,小说的叙事形式让我们感受到它,并被它触动。
就形式而言,这篇小说令人瞩目的是对空间的操弄和把控。对所有的叙事性艺术来说,困难在于时间的束缚,也因此创造也在于如何打破时间的束缚。譬如,普鲁斯特在叙述上通过并置手法来强调所谓的“纯粹时间”,期望达到在视觉瞬间静止的空间效果,也因此对读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即需要更多地调动自己的思维和想象,梳理叙事进程,建立因果联系,领会或建构叙事意义。而《芥末辣椒酱》的方式是,直接将时间的难题转化为空间的问题。在这里,空间叙事并非是指文字对空间的描摹和再现,而是指小说整体作为一个空间叙事对空间的建构,就像一幢建筑物让人关注其材料、构架、动线、立面、围合与敞开,等等。
在直观层面,《芥末辣椒酱》用空格线隔出了11个板块,文本给人强烈的空间感。空格线不只是多按一次回车键,它不仅提示了板块间的区隔,而且意味着遴选、缝缀、组合等一系列操作,这一系列操作抽象地看,便是场景以陈泽夫妇租居的房屋为参照,在外景与内景之间不断地切换,火车站,公园,地铁,殡仪馆,医院,北方,南方……这些空间之间的“跳切”,造成了小说叙事快速的节奏,但传递的却是低缓的调子,构成了富有张力的形式感——悲伤从深层缓缓传递出来,呈现为压抑、紧张、敏感的空间压迫。小说最后夫妇二人的“逃亡”则是解除空间压迫的极端方式。空间的切换对读者是一种挑战,让人们摆脱依赖时间的线性故事;也是一种对读者参与的呼唤,激发人们去根据自己的经验重构时空,重建事件的逻辑,发现因果。更重要的是,在此过程体验叙事空间里萦绕着的某种氛围,正是这种氛围将不同的空间连接在一起。
那是一种压抑的、悲伤的、灰色的氛围,它原本存在于一切有形和无形之间,通常难以言传和捕捉,难以切身感受,而小说的空间叙事则使人们能够沉浸其间,体验到它的存在。当然这种氛围并非是单一性质的,而是呈现为一种复杂的况味。像开篇苏婷的到来就不啻为一股清风,在其吹拂之下,明亮的色调一度跃然而出;而蒋太太、黄胡子等人的行事做派,有时强化着叙事的紧张感,有时则传递着平凡生活中的体贴与同情,是灰色空间里一抹温暖的凌檬黄。
在这种方式下,时间也成为构筑小说空间的材料。细细看去,11个板块之间的切换实际上是由当下的时间向前延伸,向后折返,在延伸中有折返的穿插,在折返中也有向前的呼应,可谓“一步三回头”,形成折叠、褶皱、空隙、连缀、断裂、明暗等多样的空间形态。人在很多时候并不清楚自己是负载着过去的记忆在过着此刻的生活,除非它过于强烈。对这篇小说里的陈泽与林梨来说,就是这样。9岁儿子的病亡,是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它在通往未来的每一个瞬间都被强烈地感受到,过去笼罩了、攫住了当下。因此,记忆不只是过去发生的事件,而是浸润着情感的所有感受,是将过去整体地带入此刻的生活,当下在与过去持续的交互中,展现出它是其所是的样貌、状态和质地。于是,此时此刻被转化为容纳过去的空间。
在这里,细节的描写无疑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从空间叙事的角度看,如果我们将小说叙事视为一个建筑物,细节便构成了其肌理,由之可以触摸小说中人物的内心生活。一般来说,人的心事即便总是聚焦于一点,呈现的状态也总是是离散的,一些刻骨铭心的感受流渗于日常生活的细节中,而不是直接地宣示出来,甚至看起来毫不相关。譬如,有一处写陈泽看蒋太太晃着小手袋走远,“手袋很小,陈泽觉得连钥匙串都放不进去,而自己却被轻松地吞进去。”还有一处,陈泽在便利店吃最便宜的泡面,被辣味呛得咳嗽,眼前冒出一个个小金币,接着是“天色突然间放亮,一缕阳光照进快餐台,窄窄的木板上,显出漂亮的扭曲纹路。”另一处,在地铁里,“一股酸酸的气味钻进他鼻子。他左右看看,忽然意识到是自己身上散发出困兽挣扎的气味。”陈泽承受着多重的压力,丧子之痛,债务之重,妻子的状况,身体的不适,他内心经受的碾磨当然可以想象,而诸如上述的细节则将人们带进了感同身受的体验之中。
对人物的透视,是小说叙事的灵魂。在《芥末辣椒酱》中,不同的人物的状写,当然极具传统叙事的功力,三言两语就将人物性格特征、心理状态和行事风格展现出来。小说叙事的视点当然依然重要。陈泽就是这样一个视点人物,即故事主要是从他的感知展开的,通过他来叙述和关于他的叙述,往往难以区分,什么时候让叙述者的声音强过人物的声音,或者反过来,让人物的声音占据上风,实际上是小说叙事控制中非常重要的环节。叙述者这个中介,不只是将故事说出来,而且调整着故事的方向,决定着我们进入故事的方式。有时候非常强烈,譬如:“紧张、恐惧、悲伤,一直攥着他神经。”但是,在大多数时候,叙述者降低声调,将自己的声音包裹在人物的声音里,创造出一种低抑的和声。除此之外,不可忽视的是,小说着力于人物之间的关系的叙写与暗示,从而呈现出一个交往关系的网络。在这个网络中,各人的生活流动不居,但是作为关系的纽结却是固定的。陈泽的灰暗与紧张,林梨的抑郁与恍惚,苏婷的亲和与明亮,以及蒋太太、黄胡子,还有没有露面的打电话者,他们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构成了一种拓扑结构,映射出小说之外的社会空间,容纳并承受着这个空间里的悲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