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春夏,延安青年作家李亮女士不断有好消息传来,先是首部长篇小说《大洛河》入选“2023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再是《大洛河》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
李亮很早就进入了自觉的文学创作阶段,她擅长以朴素的语言直接打开生活的现场,具有强健的生命元气和直面生活的勇气。她的文字一直为我所喜欢、赞赏。
在这个暑热的天气里,我几乎是一口气读完了六十万字的《大洛河》。《大洛河》延续了李亮一贯的写作风格,又在立意与谋篇上多有突破。
《大洛河》并不以塑造人物形象取胜,它胜在以大手笔质朴书写不同时代里洛河一带老百姓的艰难生存和他们坚强的生活信念。作者从时代的高处着眼,以满腔悲悯情怀来书写洛河流域民间百姓的种种生存状态。
一场战乱后,洛河上游的娑婆镇十室九空,人们为避乱纷纷逃往他乡。因体弱无力不便远走的宗家第一代安来子,带着路上“捡来的”蝉女返回了几无人烟的故土,小心谨慎地选了一个偏僻的山沟住下来。虽是故土,却也是重新点燃烟火的新乡。从此他们在山沟里开荒种田,生儿育女,安居乐业几十年,眼看着人口增多,六畜兴旺,钱粮充足,立家规,兴教育,考功名,文明与富足在一方人热情高涨的建设中逐渐恢复。
然而动荡又至,残忍的抢劫如洪水猛兽一样突然扑来。在一次“吃大户”的抢劫中,宗家第二代有好几位亲人惨烈死去,家族中极具代表性的人物宗有志和惠及一方子弟的宗有惠也相继丧生,财产更是被抢劫一空。到了外孙女九丸这一代,在她那个时代里,九丸是小镇上第一批会用缝纫机的女裁缝,是战天斗地的女石匠,也是当地沿袭的“娃娃亲”的承受者。在旧时代,小地方的小女子,只能在时代和地域的先天框架里被“九蒸九晒”,完成自己的人生历练。想超越何其难,能寻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已经耗尽了青丝。
九丸的爷爷擅于缝制皮衣,曾经富足一方,但在那个特殊的时代里只能藏着手艺守着贫穷。
小小百姓,想要家有余粮、安居乐业,想要找到生存的桃花源,即便在洛河流域这般偏僻狭长的沟岔里也并不容易。正如小说中写道,一代人有一代人所受的苦和罪。然而,一代代人在苦与乐中坚定无悔地活下去,并且憧憬着、建设着美好的生活。
《大洛河》广泛书写了民间生活场景,展现了生活中细微而具体的美好。
庙堂之外有一个广大的民间,民间生活有着丰富的细节和美好,正是这些细节,才让悲苦的生活朵朵生花,温暖了当下的人生。李亮对于民间生活场景、民间艺术的捻熟,读来叫人大开眼界。婚丧嫁娶的礼仪、箍新窑、打家具、画柜子、剪纸、刺绣、缝皮衣、吹口弦、弹三弦、说书、跳大神、唱曲儿……每一个细节里都体现着洛河岸边特有的陕北风情。就在这些繁多的细节里,在这一方独有的地域文化里,洛河百姓将年轮转动,将由不得自己、无法料想的“无常”人生无惧无悔地认真度过。大时代在变,洛河岸边这些民间生活的细节一直如水中的涟漪,永远葆有叫人感动、留恋的美好。
《大洛河》以质朴的民间话语和地道的陕北方言,在朴素与家常中显出了诗意。这诗意来自于作者对于生活独特的感悟和对于生命存在的深度理解,也来自于其语言自身的风雅和巧妙。
《大洛河》文字很是朴素,甚至平实,但朴素里暗含着高妙深远的诗意。
一弯新月如红莲瓣低低飘在夜海之上。
若从外面看去,窑里那点灯光随时会被浓重的黑暗吞没,但在巨大而又无比深邃的黑暗里,这点光焰又似乎足以把整个窑洞都染成明亮的金箔色。这金箔色的最中心正包裹着一个暖红湿润的胎葫芦,孕育着一个亘古的故事。
就是这般朴素的文字,却字里有画,画里有着画外之深意。
我一直以为,写作在根本上就是一场盛大的比喻。比喻,将一切细微的发现精准地呈现,让读者心领神会不可言说的感觉和义理,让不可言说之事理得以形象、神奇地转述。
《大洛河》中,不时就迸发这样独有的比喻。如:
十几年的婚姻就这样结束了。九丸恍惚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个冗长的梦,从梦中刚刚醒来。或者,九丸觉得自己刚刚看了一场电影,电影的演员就是自己。
他坐的车早已经照不见了,九丸还呆呆地站在车站门口,像是送别,又像是在等待,她感觉电影的上半场播放完了,她站在车站门口的间隙,人生的放映员正在找下半部的带子。
简短几行文字,胜过大篇铺排,道尽九丸在挣脱束缚之后内心的巨大空落、茫然与期待。一个重大事件对于生命个体的刺激,一时恍兮惑兮,在这惶惑里,个体生命才与具体的事件、遭遇拉开了距离,才得以从远处、高处重新审视自我,观察现实。
又如:
此刻,阳光热酥酥地晒着洛河的河床,晒着两岸大山裸着的脊背。坡上几枝低矮的桃花粉雾般好看,似乎靠这几束轻柔的颜色,人间的一切愁苦就能倾刻得到宽慰。
这就是李亮笔下的桃花,无一字不家常,却满篇是化入心神的美感与精神引导。
真人只说家常话。《大洛河》敢于以朴素的陕北方言贯通全书,以朴素的家常话直接打开生活的现场,书写真实的生活、真实的人性。而不是轻薄地止于生活的表面,肤浅地止于对生活、历史的美化。
受苦,受罪,一代人有一代人所受的罪,作者并不回避这些反映人生真实处境的字眼。真实的书写让小说有着别样的力度。人命如蚁,生如草芥刍狗,人如一只被束缚的动物一点点挣脱自身的愚昧,挣脱环境里莫须有的束缚与压制。这些生存的困境不只存在于某个大时代里洛河岸边的某个村庄,也同样存在于人类历史长河中。这体现出作者对于生活的那种高度俯视与深切理解,作者以一种慈悲情怀,以家常的文字,伸出手臂亲切抚摸洛河岸边的众生。眼看着他们人头落地血如注,昔日村庄成兔狐野窟;眼看着才刚刚几年的安稳日子瞬间一片荒凉;眼看着寡妇相簇守长夜;眼看着不相爱的人被捆在一起受罪。然而,洛河岸边依旧炊烟缕缕,风中又传来了扬场歌。
李亮不但擅长写作,还擅长绘画,《大洛河》不就是洛河流域在清末、民国时期、抗日战争时期、新中国成立和改革开放之后不同时期里众生态的一组系列绘画吗?
李亮生于八十年代初,在一个女性最美好、最丰沛的年龄,她写出了60万字的《大洛河》,带给读者一路文采生香的丰沛淋漓、一路跌宕的历史文化漪涟,还有人性水石撞击的惊涛拍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