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年正在设计一本摄影集,将自己近些日子用各种不同焦段的镜头街拍照片编辑成视觉故事,用新鲜与世俗的眼光观人间百态,同时写几句新鲜与世俗的文字来交代自己所思所感,让色彩、光影、明暗、虚实来承托“决定的瞬间”。这当然是件艰难的事,要从几千幅照片中挑选作品,是一段不断重复自己否定自己的过程,而否定自己无异于灵魂拷问,人生的艰难抉择总能从这里找到相似之处,需要给自己以调侃,才能从心底回升一些勇气,重拾起失掉的信心。早些时候有朋友问纪实摄影与街拍的意义,这于我并无太多思考,只是想让看似平淡的生活变得有趣,虽说街拍是人文摄影之一种,我依然还是觉得纪实与趣味可能是“决定的瞬间”的精髓,据说所有的摄影终归会走到人文摄影一隅,似乎摄影加入人文眼光则更具备思想,不过细细一想好像并不确切,风光或静态的摄影画面也能够带来思考。
前些日子在校园书集上见到何立伟摄影集《世界的日常》,正逢大雨未能细读,昨天展卷便觉有趣,何立伟有言:“可能是长期当作家的职业习惯,我喜欢关注人,关注人与他人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人与自我的关系。”这些书中辑入的约一百五十幅摄影作品,从尼泊尔、韩国、日本、新西兰、厄瓜多尔、拉脱维亚、美国、俄罗斯以及中国台湾和澳门街拍得来,每帧照片配有简短文字,用诗行排列,叙述拍摄心得,来契合“我希望文学和摄影有一种有机的结合,让这种结合形成一种图文并茂的新的文本,展现出可触可感的世界的日常。”许多时候人们多会对自己心生愿望,陈述生活点滴,将往事谈成掌故,将旧情列作轶闻,恰好何立伟今年七十,用褪却烟火的文字,平铺直述,脱离文学,不露机锋,讲一点自己的感受,说几句拍摄缘由:“有天上午我经过这条老街,看到阳光刷在墙上,仿佛所有的墙都是画布,上帝用康定斯基的手,画了幅抽象画,好看,但谁也看不懂。”又如:“当一个人走在阳光中,我觉得,他的孤独感,会像歌声一样灿烂。”如果影像是直观的视觉艺术,那么,文字则是阅读的脑海里想象的视觉艺术,二者结合,或不可结合,它们用文字引发想象,用画面引发思考,原本就是独立的存在,但何立伟却能够恰如其分地将它们组织起来,成为自己叙事和表达。三十多年前我买到一本何立伟漫画,如同这本摄影集一样文图相配,那时候的何立伟文字简短精悍,充满哲思,用自己的机智巧妙,让读者迎面遭遇思想,若说何立伟的精彩,可能这些要比他写作的小说更耐人寻味。按说许多画家与摄影家都能写作好文章,目睹耳闻而心有所感,目光所致,城府深奥,有见有识,气度不凡,这好比字如其人,挥笔洒脱、气韵灵动的人,作出的文章也是灵气文采具备,不过反之并不亦然,做文章的人未必能够绘画或摄影,从这个角度来讲,艺术并非一通百通,有些人一辈子只能做一件事,有些人一生可以尽情发挥丰富多姿。
大约二十年前,日人町口觉将寺山修司的长篇小说《啊,荒野》与森山大道的摄影作品相加,编辑成一本《寺山:森山大道》文学摄影书,小说的文字与内容穿插在摄影作品中,或长或短,却互不相关。这本书五年前在国内出版,我时常翻阅它,除了森山大道激情喷发而让人惊慌失措的摄影,还喜欢那种文不搭调的版式安排。何立伟说他的摄影受卡帕、弗兰克、寇德卡、布列松、森山大道的影响,“我受益于他们伟大作品的熏陶,他们对人性、对生活,和对世界的敏感、理解与认知,以及他们的同情心和同理心,还有深刻的人道与博大的悲悯,让我时时铭记。”所谓街拍的人文属性,这几句话诠释得简洁明了,阅读一部文学作品,我们能够从文字和故事中体验到作者所认知的世态,观看一幅街景,也能够从静止的画面延展出定格的瞬间所不曾记录的过去和将来,“孩子,等你完成了你所有的动作,我再走过去。全世界,只有你,最大!”何立伟在一幅儿童跨步张臂投掷状的作品旁写道,他的文字还是与摄影相关,只有《围墙上》《广告牌和街景》《帕坦广场的黄昏》《玻璃墙上的黄昏》《像马戏小丑的猴子》的粗粝影调中,才能看到他对森山大道的致敬,这种内心细腻的敏感,总会用对影像的冲撞来作表达,他用寇德卡的纵深和布列松的平铺,来形成自己的风格。我读到过荒木经惟的《道》,一百个页面只有一个角度拍摄的街景,风霜雨雪,不著一字,用自我的心态传达自我的感受,给读者自我叙述的空间,让读者自己去联想。我曾在五年前出版的《北京·光影》的摄影集写有一语:“我不是服从者,我离经叛道正说明我不平庸。”对艺术对文学而言,这或许是相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