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福金长篇小说《直溪》：让生命本体回归自然的顿悟

储福金的小说写得越来越沉郁，笔力显然更加老辣。但储福金有一点始终没有变，这就是他在写作中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我记得十年前第一次参加储福金的作品研讨会，我称他是一种本我写作。我把作家的写作分为本我写作、超我写作和面具式写作三种人格类型。本我写作是真诚坦露自己性情的写作，超我写作是以人格的理想境界为蓝本的写作，戴面具的写作则是掩饰自己真实面貌的写作，本我写作还不能等同于自传性写作，且不说自传性写作中存在着大量的面具式写作，就说比较真实的自传性写作，与本我写作的区别在于，自传性写作是直接以作者自己的生活经历为素材的，而本我写作并不拘泥于自己的生活经历，而是忠实于自己的情感体验和生活态度。本我写作是作者以坦荡的胸襟与世界对话。所以本我写作是一种真诚的写作，一个作家很难做到充分的本我写作，在当代作家里，储福金的本我写作就显得特别充分，所以我们读他的小说能一眼感觉到他的一颗赤子之心。

《直溪》有一种禅意，有一种神秘性，有一种超脱感。这都与储福金写这部小说的意图有关，他这部小说要写的是他对生命本体的追问。从故事层面看，小说写了一对中年男女的情爱交往故事，这样的故事模式很常见，但储福金的写法完全不同，他不像其他作家那样，在写这类故事时，要抓住情和爱大做文章。相反，他丝毫不去渲染情和爱；他也不是像有些道德小说那样，借情和爱的书写来批判情和爱中的私欲。储福金是把情和爱当成主人公开启生命本体的引渡者来书写的。在小说中，主人公宋正明与林向英有了男女之间最亲密的关系后，两人便有了一番对男女情爱的讨论。他们发现，“所谓爱，也是人活着给自己的思想添的一层意义，让人在世界多了一点痛苦中的麻醉，多了一层活着的理由。”

储福金通过这个故事，一点点地将情和爱从生命本体中剥离开来，是人类创造了文明，文明仿佛是给生命本体穿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装束，我们如今只看到装束的华丽，却感受不到生命本体的真实存在。储福金说“大多人经历过的平常之事，被弄得其大无比，可赞美，可歌颂，可视为珍密，美言之为爱。”储福金显然是把城市视为被文明侵蚀得最厉害的空间。主人公宋正明一定是在这里受到了严重的精神伤害，他终于有个机会逃到一个叫直溪的乡镇，这里的人相对来说还能保持着淳朴的思想来处理日常，没有太多文明之虚伪。宋正明认识了林向英，他从一开始把林向英当男人对待，到发现了她的女性性别，到两人有了男女情感之反应，到两人有了最亲密的关系，再到慢慢地将男女之情淡去，最终他在大自然的怀抱里领悟到了生命本体的意义，从而身心真正获得了解脱。最后一节是小说的华彩乐段。储福金将他所擅长的细腻、精致的文字全都用在对自然景色的描述上，读来如临其境，如闻其声。此时此刻，人完全融入到自然之中，他们面对神奇的自然景色就觉得一切是幻觉，储福金写道：“宋正明从这里看到了过去，心便摆脱了所有的封禁”，“人生的痛苦殆尽，圆融一体，再不割裂”。

当然，储福金只是将情和爱作为主人公开启生命本体的引渡者来书写的，因此并不能以情和爱来诠释生命本体，这是储福金超越了精神分析学的地方。坦率地说，当代作家在探讨生命终极问题时，往往会陷入精神分析学的温柔之乡里。储福金是通过对文明的反思来接近生命本体的，文明将生命本体包裹得越来越严实，它造成的结果便是一个人失去了真我。储福金似乎要把这种状态视为一个人处于疾病的状态。他设计女主人公林向英是一位医生，作为医生，林向英常常敏锐地发现宋正明生病了。但林向英基本上只是观察到一个人生病时在生理上的症状，有意思的是，宋正明在情和爱显得十分活跃时，便会感觉到自己生病了，他着急找林向英治病，但林向英查不出他有生病的症状。其实这只不过是宋正明生命本体要冲决文明包裹的反应而已。储福金也就是在质疑文明的过程，将生命本体回归于自然的。

说到底，这只是储福金追问生命本体的顿悟，储福金没有把自己装扮成哲学家和理论家，关于什么是生命本体，他并没有给我们一个明晰的结论。他始终保持着小说家的优良品质，小说家的优良品质是坚持用形象说话；他也始终不失一颗赤子之心，他把自己的心迹坦陈出来，引领我们跟随他的心迹去想象。

这样的追问在精神上带有鲜明的神秘性，这种神秘的心迹便衍生出至少三个故事的文本，第一个故事文本自然是小说的主体，是宋正明来直溪的现实层面的故事，他做人口普查，以及他与林向英的交往。第二个故事文本是宋正明决定写小说，他对林向英讲述了这篇小说的故事情节，这个故事文本似乎与第一个故事有重叠之处，特别是第五十二节的内容，储福金其实是借第二个故事文本透露出了自己创作这部小说的思路，甚至可以看作是储福金对这部小说的创作谈。第二个故事文本显然是在对第一个故事文本进行修饰和延展，具有互文关系。但第二个故事文本是以折叠的方式呈现出来的，至于第三个故事文本，则是宋正明的一段被他封禁在圈里的人生，这是他逃离城市的缘由。但这个故事文本折叠得更加严密，实际到最后也没有把这个故事打开。储福金把打开的权利交给了读者。这也就意味着，这是一个无穷大的故事包，它包含着人生遭遇的各种痛苦，或是婚变，或是失业，或是遭小人暗算，或是被权贵侮辱，宋正明封禁在圈里的人生是哪一种并重要，重要的是，他来到了直溪，让心灵得到了安抚。故事文本的折叠，暗喻着人生的无限可能性最终都归结到生命本体上。

储福金是文学界的围棋高手，他琢磨棋道的同时也在琢磨人道，围棋成为他认知世界的重要通道。这部小说同样少不了棋语。储福金从棋道中获得很多感悟，这种感悟有助于他去探询生命本体。围棋的奥妙和变化令人难以言说。在储福金的意识里具有明显的老庄哲学的影响。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储福金懂得这一句的深奥内涵。当他接近了生命本体时，便不再言语，他只是将一幅神奇美妙的自然景色呈现在人们面前，我们理解了自然，也就理解了生命本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