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我写过一首诗,最后一句是:“此刻,只要打开一扇窗户/我身体里就有一只鸟/飞向往生。”宁肯的小说《黑梦》就是从他精气神儿里飞出的一只鸟,里面有一种久违鲜活的残酷。
亲情总是美好的,尤其是在中国的家庭,温情是最后的防线,但是事实也并非完全如此。黑梦一家的组合本身就很奇葩,老爸刚果是蹬板车的临时工,哥哥黑雀儿是这一带的流氓头子,娘是疯子,黑梦是个侏儒。这种组合是底层中的底层,荒诞中的荒诞。刚果骑着三轮车率领着一家人满世界捡破烂,像大篷车,像马戏团。小说这样写到:“以至我时常怀念我们一家四口坐着刚果的三轮车满大街捡破烂儿的‘马戏团’情景。”哥哥黑雀儿“一咬成名”后,家庭秩序打乱,黑雀儿拿着军刺制服了老爸刚果,用手掐疯娘的脖子,把黑梦吊起来三天三夜,而疯娘看着吊起来的黑梦像一只活物却又不敢给他喂食。宁肯管这种现象叫“史前”,就是无序、混乱、荒蛮。文明实际上就是建立一种秩序、一种规则,再粗暴的规则也会给人以安全感,有一种可预知的边界。比如爸爸打孩子,再野蛮、再不讲理也还维系着长幼有序一点卑微的血缘伦常。而孩子打爹骂娘则是人伦颠倒,是一种近似疯狂的虚无。然而,仅仅在50年前,在北京的某些家庭中一不留神就打碎了文明的基本元素,显现出逼真的“返祖现象”。
很有意思的是,小说中这种无序、混乱、扭曲、荒诞是在一个侏儒的眼中产生的,既现实又超现实。小说中黑梦自己形容自己:大脑袋,四肢像藕一样,也像是从垃圾站捡到的粉色的胳膊腿可以转动的布娃娃。无疑,在这个古老的城市中,黑梦是生物链的最底层:家庭赤贫,侏儒。黑梦一直觉得自己不属于人类,常有这样的自嘲:“我怕什么?黑梦什么也不怕,又不属人类。”“从来没人像我进化得这样艰难,痛苦,混乱,哪儿是进化,正相反,是返祖。”但也正因为如此、侏儒黑梦获得了一种“非人”的视角,一种更为自由冷静的视角。在侏儒眼里,“人类”是一群可笑、卑微、荒诞的物种,行文中常有这样目光:“刚果的中山装像寿衣”,“疯娘也穿上了褐色新衣,脸还是不洗,新与旧映衬下同样有遗像的味道”,“疯娘花白的长发挡住整个脸笑,不知多久没洗脸了脏得板结,以至很有质感,像金属一样迷人甚至恐怖,一如街头很脏的雕塑在笑”。虽然偏激,但某种意义也更接近真实。
黑梦选择在房上生活,是远离“人类”的具体体现,小说的女一号七姐第一次见到黑梦就是在房上。北京平房的房顶独成一个世界,是另一个北京,是同一个空间的两个维度。黑梦与七姐在房上奔跑着,从琉璃厂经过菜市口、虎坊桥、达智桥……我的阅读跟着他们的影子,想象这个奇特的“非人”的世界、猫的世界和鸽子的世界。“我们在濛濛的雾气中奔跑,猫和鸽子还有少许的麻雀都奇怪地看着我们,或奔跑或惊飞,没人打破它们的世界,但七姐才不管它们。也不管侏儒黑梦是否跟得上,某种意义上说我倒觉得七姐更接近动物,她那样喜欢奔跑,马鹿似的奔跑。”“我们在黄昏的房上奔跑,在无垠的视野,在午后,在早晨,在雨中,在掠过一切使一切更接近海浪的风中奔跑。”
七姐是个“圈子”,这是北京六七十年代形容女流氓的名词,也可以形容“不正经”女中学生,很有年代感。“七姐是米黄色尖领外套,仍属国防绿色系,三个棕色馒头扣也属仿造,要是真的就好了,鸡腿儿裤子一看是自己改的,同样男性化。唯独片儿鞋一看是女的,与麻雀般的耳有种一致的东西。”“她停下来淡淡地看我一眼,抽出一支烟,给我一支。”七姐的语言、形象、动作、思维非常符合那个年代“圈子”的身份。其实也就是十六七岁的女孩,自然也具有普通适龄少女的一面,比如单纯、善良、叛逆、热爱自由。当七姐发现自己被黑梦的顽主哥哥黑雀儿“带着”后,别的男生、街头的混混都不敢围着自己转了,自己成了无人搭理的孤家寡人,发现原来是黑雀儿作祟,非常愤慨,回身就指着黑雀儿的鼻子大骂:“滚一边儿呆着去!”为报复黑雀儿,无奈的七姐就去找黑梦玩,黑雀儿知道后把黑梦吊了三天三夜,七姐过来解救了黑梦,七姐走后黑雀儿又把黑梦吊起来,几次反复,最后七姐干脆每天上学前来看解下黑梦,在七姐决绝的逼迫下,黑雀儿只得放弃。
房顶上的阁楼是小说的高潮,如果无垠的房顶是魔幻的海洋,那么阁楼就是一个梦,一个始终在文字里没有醒来的梦,只属于70年代的“黑梦”。“那时视野碧波万顷,有稍高出海平线一点的东西就打眼。广袤田野上的机井房也类似。阁楼不朝院子,在两个连体房脊之间的一侧斜面上凸出来,同样有个小屋顶。屋顶为三角形,下面是两扇窗或门,被两道黑X字形的宽木条封死。里面全是书,各式各样的书,简直是图书馆的局部。”其实这里就是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住宅,带阁楼的独院。而这对于住在大杂院的又没有见过世面的平民孩子来说,相当于一座宫殿。另外,在那个文化荒蛮的年代里,满屋子书几乎是一种奇迹,甚至一种幻觉。他们把奇遇的“宫殿”叫做墓穴,墓穴这个词很有镜头感。一是从房顶下沉进入的,二是屋里的一切布满了灰尘,光线灰暗,寂静无声,像是包了一层被岁月打磨的浆。在那样喧嚣的时代,有这样一个秘密的天地,不仅可以忘了世界,也被世界所遗忘。所以,七姐与黑梦像守护宝藏一样守护着这个“洞天福地”。此时,这部小说已从青春残酷进入到梦的寓言。
宁肯形容阁楼是墓室,是下沉的船,是水底世界,准确而诗意。黑梦与七姐在墓穴里各得其所,黑梦喜欢书,七姐迷恋旧式家具。“我太渴望墓中的书了,特别是那些书架上的书,只挂了不多的灰尘,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书脊都能看……突然找到了《包法利夫人》!然后又看到了《一千零一夜》《上尉的女儿》《复活》《罪与罚》《战争与和平》《山海经》《史记》《红楼梦》《西厢记》《牡丹亭》……”书对于黑梦而言是世界中的世界、梦中之梦,是孤独的进化与退化,是“非人”对人的隔绝。而七姐在阁楼的下一层痴迷一张老式雕花红木大床。自然,一个女孩喜欢房屋与好看的家具是很平常的事。七姐竟然拿出了一块抹布擦拭那张红木大床,大床也一样在“水底”世界。在这里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圈子”,一个抽烟、骂街的女流氓,一个北京底层家庭的丫头片子,在一个灰暗的、落满灰尘的“墓室”里安静地擦拭雕花老床与各种没有见过的家具。不是擦一次,是一遍一遍无声地擦,像旧时代的幽闭的女子孤独地做着女红。粗鄙没有了,暴力狰狞没有了,换来的是女性温柔与静雅的苏醒,对美的惊叹与臣服。
《黑梦》是宁肯中短篇小说集《城与年》中最后一部中篇。《城与年》里的九篇小说都是以作者原生态的少年经历为素材。所以这部小说集也可以合成一部长篇。《黑梦》是全书的高音部份。当宁肯以40年的写作经验与40年的内心酝酿,回到书写人生的底片时(童年综合体验),终于找到了侏儒的视角。这个进入非常重要,作者通过这种特殊而开放的他者视角顺利地回到了“少年现场”。像“灵堂,遗像,中山装像寿衣,板结的脸像脏河开化,疯娘说唱如同永恒”等,这样的词语就自然长出了魔幻的翅膀,这是属于这部作品中独有的词语,这些词语既符合黑梦的身份又贴合时代的气质。
对于《黑梦》这部小说,每个读者都可以有自己的解读方式,比如说是时代隐喻小说、残酷青春回忆录、畸形爱情之梦、本土的魔幻现实主义……我无意于将这部作品归类与定性。我更想说,它是一个开放而生长的文本,这里的生长有两层含义:第一,这部小说不是“写出来”的,而是从40年的积淀中长出来的;第二,它可以进入任何时代的“当下”,甚至与你当下的阅读一起“生长”,它是活的,它在你的阅读中慢慢孵化出血肉,面目清晰。在新的叙事里,语言与结构相互撞击,能指超出了所指的边界。或者说,此时,能指即是所指,还原即是重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