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元宝,1966年生,安徽铜陵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专攻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现任中国现代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当代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鲁迅研究会副会长。著有《拯救大地》《在语言的地图上》《鲁迅六讲》《说话的精神》《惘然集》《汉语别史》《时文琐谈》《小说说小》《不如忘破绽》等专著和论文随笔杂集。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
一
我的老家在安徽省铜陵县和平乡临江的圩区,母亲娘家则在一个我至今尚未去过的名叫“泉栏”的山村,属铜陵县钟鸣乡。
虽然同属一县,但钟鸣跟和平隔着三个乡,由北向南,依次是半圩区半丘陵的钟仓乡(我少年时代足迹所达最远处),半丘陵半平原的顺安乡(铜陵县地理中心),以及半山区半丘陵的新桥乡。过了新桥,才是钟鸣。
我们圩区处于县境正北,钟鸣在县境东南,泉栏又位于钟鸣最南边,所以母亲娘家和婆家直线距离有七八十公里,在交通落后的年代全靠步行,真可谓远哉迢遥。我父母总是称“泉栏”为“老山里”,就是大山深处的意思。
我不仅没去过泉栏,也没见过外公外婆(本地方言叫“家佬佬”“家奶奶”)和泉栏的众亲戚们。母亲姊妹四个(我们叫“姨娘”),没有兄弟,这大概是泉栏那边平时也很少有人来我们圩区走动的原因之一。
“家佬佬”过世得早,“家奶奶”在我一两岁时倒是千辛万苦来过圩区一次,我自然全无印象。听大姐说,她老人家先是走到长江下游另一个圩区我们“大姨娘”家住了几天,再到中间位置的我大姐家住几天,最后才到我们家。一个小脚老太探望女儿和外孙女(那次远行主要是来侍候大姐生头胎),居然步行往返近两百公里!
从圩区回泉栏不久,外婆便去世了。
那时候农民被牢牢拴在土地上,一年到头忙于集体劳动,经济上除了维持日常基本开销之外,再无余钱。但“礼失求诸野”,穷归穷,繁文缛节一样不能缺。走亲戚,尤其郑重其事走远方亲戚,哪个好意思空手?亲友走动的花费叫“门摊头”,至今提起这三个字,乡亲们仍然感到十分沉重。“门摊头”犹如一块巨石,不知压伤、压垮过多少家庭。
更何况交通不便,即便生产队允许出远门,又负担得起“门摊头”,可一想到目的地在七八十公里之外,也只能望洋兴叹。从圩区到泉栏,步行一刻不停,也需十多个小时。天蒙蒙亮出发,“擦黑”才能赶到。中间若走了“冤枉路”(因迷路而绕行),就更难讲了。
当然主要还是贫穷,否则路再远也不在话下。贫穷,使得七八十公里的路程成为一道天堑,阻隔了骨肉至亲的日常联系。
从我读初中开始,逢年过节总要奉父母之命,去北面夹江对面的“胥坝”洲上,看望改嫁在那里的“三家奶奶”(母亲的三婶)。我很难将这位和蔼慈祥的老人跟我自己的“家奶奶”联系起来,“三家奶奶”也从未向我提起“泉栏”和我自己的“家奶奶”。
母亲一年到头忙里忙外,一边下田地,干生产队的各种重农活,一边独自操持家务,负责全家八口(年迈的奶奶、父亲、大哥二哥、四姐、小妹和我)的穿衣吃喝。她从未跟我一起渡江看过“三家奶奶”。从我三四岁记事起,母亲也从未出远门、回过“泉栏”娘家。
母亲对“三家奶奶”感情很深,也很挂念她的堂弟(就是我堂舅,三家奶奶改嫁时带过去的独子)。他们是跟母亲住得最近的两位“娘家人”。再远一点,就是嫁在长江下游另一个圩区的母亲的大姐(我们“大姨娘”),跟我们也相距二十多里地。据说大姨娘的两个儿子很早就会自己做饭,所以她偶尔能脱开身来看我们。儿女众多的我母亲则从来没有时间去大姨娘家走动。
我每次挎着小篮子过江去看“三家奶奶”和堂舅,总嫌篮中礼物太轻,很没面子,“别别弄弄”(老大不情愿),只当一件任务来完成。吸引我的是来回可以坐小渡船,在江面上很享受地荡悠十几分钟,二哥戏称这是我的“渡江侦察记”。电影《渡江侦察记》的故事原型确实就发生在我每次过江的那个渡口下游不远处。
当时不知道,这其实是母亲1991年去世之前,我为她所做的最紧要的事情之一。我手里那只小篮子,不仅包含着她对隔江相望的“三家奶奶”和堂舅的眷恋,也寄托了她对再也无法回去的“泉栏”村,以及住在那里的亲人们的思念。
二
在我出生以前,母亲倒是回过一次娘家。
那是1954年长江“发大水”,我家所在的“小圩”和“老圩”都决堤了,父亲跟奶奶随着邻居们住进钟仓乡丘陵地带临时搭建的窝棚里,母亲、六岁的大姐、四岁的二姐,还有刚出生一个多月的大哥,则坐一艘小船,逃难到“泉栏”外婆家,一住就是小半年。全靠外婆一家接济,这才渡过难关。
父亲一生贫穷,对岳家感激在心,却难以为报,困难时期,他甚至都没有心情说道此事。母亲去世之后,父亲才时常对小辈们念叨,说我们欠了“老山里”外公外婆的债。外公外婆过世得早,你们母亲只有三个姐姐,没亲兄弟,但“老山里”还有一些堂舅,今后有可能,一定要去“走走”,多少报答一点他们的恩情啊。
父亲也只能这么念叨一下而已,自他2005年去世直到如今,我们兄妹八人都为各自的生计奔忙,谁也没能去实现他的遗愿。我十四岁离家到铜陵市读高中,十六岁来上海读大学,后来留复旦任教,一晃四十多年,燕泥鸿爪,不计西东。偶尔回老家,总是来去匆匆,也始终没时间去“泉栏”看看。
母亲的娘家,成了我们兄弟姊妹一个遥远的梦。不知何时能走进这个梦一般的山村。
因为跟舅舅姨娘们长期失联,只能靠三家奶奶和堂舅,以及嫁到长江下游另一个圩区而又勤于奔走的“大姨娘”传话,母亲娘家这一系的根脉在我们记忆里总算留下一点印象。但这印象实在太模糊了。大姨娘和“三家奶奶”一样,见面时也很少提到泉栏。路远迢迢,归期如梦,提起来,难免都会伤感的吧。
一直到长大,我总是延续着幼时模糊的想法,觉得妈妈就是我家的妈妈,一直就在我们家里忙碌着,怎么可能还有她自己的家呢?
小时候,大姐、二姐、三姐经常带着她们的一大群子女来看望母亲,当孩子们(最大的两位外甥年纪跟我差不多)一叠连声、亲亲热热叫母亲“家奶奶”时,我却很少想到自己也应该有“家奶奶”,母亲也应该有她自己的母亲。
母亲嫁到我们圩区之后,成了一个没有故乡的无根之人。或者说,母亲本来有娘家和婆家两条根,但娘家那条根几乎被斩断。她含辛茹苦过了一辈子,丈夫和八个子女是她唯一的牵挂,也是她生命之树唯一的根。
二姐嫁在本村,住得最近,经常回家帮母亲洗头发。母亲头发茂密粗软,乌黑油亮,本地少有,每次洗头都要二姐(后来是四姐)帮忙。记得有一年冬天洗好头发,母亲难得坐在“火箱”里烤火休息,跟二姐拉家常。二姐嗔怪道,妈妈头发就是多,一个人真不好洗!母亲笑着说,我年轻时头发还要多呢,早晨上山,不小心散开来,就很难把砍好的竹子背回家,因为头发会缠在竹枝上。
在一旁玩耍的我对母亲和二姐谈论头发丝毫不感兴趣,可一听到“上山”“砍竹子”,耳朵立刻竖起来。本地没山,也没竹子,母亲怎么会上山砍竹子?
我哪里知道,母亲是在谈论她的娘家,谈论她自己遥远的青春岁月。
三
最近跟二哥二嫂通视频,才知道妈妈是在抗战后期,为了躲避侵华日军一支逼近皖南山区的部队,才躲到我们邻村她姑妈家,后来由后者做媒,嫁给比她小两岁的我父亲。
这让我猛地想起,小时候确实常常去邻村这位亲戚家玩,但并未见到早已过世的母亲的老姑妈。每次我去他们家玩,母亲知道了,嘴上虽然不说什么,但不知为何似乎总是面有难色。她从未跟我说起两家关系的根底。我知道两家是亲戚,但这次听二哥二嫂解释之前,我一直都不晓得具体是怎样一种亲戚关系。
原来母亲嫁到我们圩区不久便遇到土改,家产荡然无存。爸爸是“国家教师”,导致出身贫寒的母亲跟奶奶一起被划为地主成分。此后二十六七年,因成分差,母亲饱受歧视和欺凌。把母亲介绍给父亲的那位老姑妈的儿子和儿媳妇,即母亲的表哥表嫂,很长时间不敢公开跟我们家走动。直到1976年之后某一天,他们夫妇才特地来我家,跟母亲相对而泣。这个场景我记忆犹新,然而当时和以后很长时间却并不明白其中的原委。
乡下妇女苦命的不少,但苦到我母亲这种程度的并不多。母亲自己也常说,她生来就是为了“吃苦”。
谁能说清我母亲吃过的苦呢?不说别的,1950至1970年代匮乏时期,母亲接连生下九个儿女(其中一个夭折),就真抵得上九九八十一难了。除了临盆待产和坐月子期间,母亲从未脱离田间地头的繁重劳动,包括大冬天“开河”(整治河道),同时还包揽了一大家子洗衣做饭的脏活累活。
今天有现代化厨房,许多家庭还为洗衣做饭发愁,经常只能仰仗“家政”、饭店和外卖,我母亲那时候则不知要辛苦多少倍。直到1991年母亲去世,我们乡下做饭烧水仍是靠旧式烧柴的炉灶。洗衣则是先在家里,用做饭的浆水、皂角和轻易舍不得用的肥皂,将一件件衣服在木盆里搓好,再捧着沉重的木盆去村头村尾水塘边,用棒槌反复捶打,再用清水漂洗。单单为一大家子人洗衣做饭这两件事,就足以说明母亲的辛劳了。
但母亲也有她引以为傲的财富和足以慰藉她困苦一生的幸福,那就是她所爱的八个儿女。母亲为儿女们付出全部的爱,也从儿女们身上获得爱的回报。母亲为我们兄弟姊妹八个“吃苦”到最后,她也从似乎无止境的苦中尝到了一点生命的甘甜。
虽然不能回娘家,母亲却可以经常看望嫁得不远的女儿们。
主要是大姐。大姐“亲上加亲”,嫁给我大姑妈的长子,大姐夫也就是我大表哥。大姐很早就跟大姑妈分家单过,这大概是母亲经常去大姐家的主要原因。单过的女儿跟公婆发生龃龉的概率较少,做母亲的过来看自己的女儿,可以省去许多周折。
二姐嫁在本村,婆家人口众多,内部关系极其复杂。我一直闹不清二姐家众多成员的相互称谓。母亲很少去二姐家,二姐则有事没事,几乎每天都要跑我们家好几趟。跟着二姐的,当然是形影不离的二姐夫和他们的两男两女。
三姐从小被“抱出去”,即自家无力抚养,抱给别人做女儿。三姐的养父养母是出奇的好人,他们家儿女并不少,也并不比我们家宽裕,不知为何却还要收养三姐。三姐也出奇地孝顺,对生身父母和养父养母一视同仁。尤其出嫁之后,三姐经常跟三姐夫来我们家,有时跑得比大姐二姐还要勤。
我二嫂就是三姐在养父母家的妹妹。二嫂也是出奇的好人,她不仅是我父母生前贴心的好儿媳,父母过世后,正是由于二嫂的通达、善良、聪慧、谦让、热情好客,加上在乡村中学做教师的小妹和小妹夫的默默奉献,往日大家庭和众亲戚的温情才得以维系至今。
小时候我们家一年四季,哪怕农忙季节,也总是川流不息“来客人”。这些客人,主要就是奶奶的四个女儿(我的四位姑妈)以及她们一个比一个漂亮帅气的儿女,以及三位姐姐姐夫、小妹小妹夫和他们的同样活泼可爱的儿女们。
不管奶奶的四个女儿带着她们的儿女回娘家看奶奶,还是母亲的四个女儿带着她们的儿女回娘家看母亲,张罗着给这两拨客人做饭的,主要靠母亲一人。
有时客人们不约而同一起来,屋里屋外,门前门后,挤得满满当当。大家轮流吃饭,洗碗,再吃饭,再洗碗。母亲很多时候就只能坐在厨房灶火前面,一边烧火,一边安排姐姐们帮忙做饭。旧式烧柴的炉灶,烟囱做得再好,总有多余的烟气不能排出,母亲因此常年被厨房的烟火呛得眼泪直流。
这是一生困苦的母亲流出的最幸福的泪。
我四位姑妈和姐妹的家庭,夫妻恩爱,子女孝顺,妯娌和睦,虽然无缘尊显富贵,但细民生活尚称顺遂。
四
母亲对子女的爱心绝无分别,我们兄弟姊妹得到的都是均等的一份,没有哪个说父母偏心。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母亲生前,若有人问起这个问题,她大概没法回答吧。她压根儿就不会想到要对自己的子女厚此薄彼。手心手背都是肉,八个子女虽多,在她却只是古人所谓“分形同气”的一个人。母亲就像爱一个人那样,爱着我们兄弟姊妹八人。
鲁迅先生曾想写一篇散文《母爱》,据说会谈到母爱的伟大,也会谈到母爱的盲目。可惜他没有写。关于母爱的伟大,小说名篇《社戏》《故乡》已经高度暗示性地写到了。至于母爱的盲目,我们只能根据鲁迅先生的生平,推测那可能主要就是由他母亲做主的不幸的婚姻。我母亲不可能把她的母爱发挥到盲目的地步,因为在她生活的年代,绝大多数的母亲已经失去了那样做的权力。小时候母亲的爱确实含有管教和控制的因素,但我们一过十六岁,母亲就立即改变方式,不再支配控制我们,而完全由我们走自己的路了。
或许由于我小时候身体太“Hà”(方言,“病弱”之意),母亲总是一百个不放心。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好多次母亲从田地里匆匆赶回家,不住地抚摸、亲吻、用言语宽慰睡在摇篮里或跟在奶奶屁股后面的我,然后又匆匆回田里干活去。
稍微长大,母亲对我更加放心不下。她不让我跟村里其他男孩子一起玩,理由是我好比“子壳里的鸡”,哪能跟他们比!大热天落雨,小伙伴们光着身子在外面尽情戏耍,我只能待在家里。至多透过窗口,看他们“发疯”。烈日炎炎,他们一个个“扑通扑通”跳进水塘去游泳,我也只能坐在岸边,帮他们看衣服。冬天他们在结冰的水塘溜冰(别提多疯了),但母亲甚至连看都不让我去看一眼。小伙伴们都嘲笑我是“惯宝龙”(母亲的乖宝宝),渐渐这嘲笑便转为同情。
上小学后,不能再把我拴在身边,母亲自然更为我担心。每天出门,她总是站在屋檐下,目送我走出她的视野之外。放学回家,远远就能看到母亲站在屋檐下的老地方,急切地等候着我。进门之后,父亲往往先看我的作业簿。如果有新写的作文,他还会高声朗读,同时评说对错好坏。母亲则全不管这些,她只关心我在学校饿不饿,冷不冷,有什么不舒服,或者有没有打架。打架是绝不允许的,“就算被人欺辱,也不能跟他们打架!”
这样被母亲百般呵护着,转眼念到初中,母亲的管束才稍微松懈下来。
我十四岁初中毕业后,去铜陵市上高中,十六岁又来上海读大学,每次回家,母亲若事先接到消息,总还是在屋檐下的老地方急切地等候。但见面之后,也只是问一些生活细节,比如冬天被子是否暖和,饭菜是否可口,零钱会不会弄丢。这些问话,不再带有任何控制管束的因素,仅仅是不放心而已。
母亲的原则:孩子十六岁就是大人了,做父母的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管教,应该把他们当大人看待。对于已经是大人的自己的孩子,母亲依旧时时牵挂着,却绝不会再有任何的管束与操控。
十六岁为何如此关键?母亲从哪里学到这个规矩?直到现在,我们乡下也并未流行这种说法。难道是母亲娘家,那个我至今尚未去过的梦中的山村“泉栏”有这个规矩吗?
也是某年冬天,母亲很难得地跟我一起在“火箱”里烤火,一边说自己生来就是“吃苦”,一边微笑着对我说:“等你长到十六岁,我就完全放心,不再‘吃苦’了!”我当时懵懂,却还是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所谓“不再‘吃苦’”,就是可以“放心”地离开这个世界。
然而直到去世,母亲仍旧放心不下她独自在外的小儿子。
如今,母亲离开我们整整三十二年了。回首往事,有一点很清楚,母亲爱我们,但除了养育我们长大成人,给我们洗衣做饭,此外并无任何物质层面的支撑,或人生道理上那种无微不至的教训。母亲只有一颗永远牵挂儿女的爱心。爱能遮掩许多的罪。爱是永不止息。我想作为儿女,只要能感受到母亲的这颗爱心,就能读懂她不必说出的千言万语,也能获得她希望我们拥有的抬头做人的全部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