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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4年第9期|周荣池:废墟

2024-10-09 18:2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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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城市暂居的地方并非市中心,但它与城郊的距离仍然被拥挤的交通界隔着。“繁华”是一个冷漠的词语,它将咫尺之间幻化为天涯般遥远,而在城市的内部,这种遥远也局部地存在于城中村之间。我在热闹的抖音里看到这个城中村的时候,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古怪的“喜悦”,我决定去这个打车要三十八元抵达,而理发只要八元的地方。

村庄和城市的区别首先是形态上的。村庄是铺排的,它在一个平面上生长。一旦高楼长起来,生活往上而去就无所谓村庄可言。所以,我并不期待千人一面的高楼。当然,在城市也是高楼给了村庄机遇,让其成为繁华的背景或者缓解。十里河这个名字倒是有点乡土的味道,但这可能也只是一种幻象。今天的城市依然有很多乡土的名讳,挣扎之间在水泥上刻写着最后一点顽固的乡愁。

城市里的村庄当然比我的村庄南角墩要繁华。它只是高楼大厦的一个参照物。进入这个村庄,最直接的感受是密集的租房信息。那些小广告聚集在某个固定的展板上,这也是城市的一种办法,而这种办法是将愁容聚集起来。居住是城乡人民都要面对的问题。一张床上承载的是疲惫的酣睡,是温暖的停顿抑或欲望的狂欢。我们当年从村庄出走的时候,似乎都没有带过碗筷,但必然都要扛着被窝。无论走到哪里,首先想到的一定先是过夜。这些招租的广告缓解了无数现实的问题。所以它们的凌乱或者势利都能被原谅。如果在我所来的城市,这些广告商所告示的价格可以有不错的归宿。但不远处的高楼暗示人们,这只是可以安顿一张床的底线,尽管它可能是一个农民工半个月的收入。

农民进城来,他们的身份就不再是主角,而是一类工人的一个定语。所以在这样的村庄,他们面对商业化的居住,也还是应该心存感激的。很多并不十分壮观的外墙上,装载着十来个空调外机,它们连接着十来张床的睡眠。这是真正的村庄无法想象的窘境。但人们乐意放弃原来的梦乡,到这逼仄的地方寻找似是而非的梦想。

在这样的村庄里,他们经过多年或者几代人的驯化,也有了自在的样子。这种自在暴露了它们原先的模样:穿着拖鞋走过,坐在路边拣菜,大声地说粗话,提着饭食在路上享用……这些廉价的自在让他们对城市产生了一种感激。那标注只要八元就能理发的地方当然人头攒动。廉价的理发过后,走出来的精神面貌照样能够融入写字楼的春风满面里去。没有人能够看出某种发型的贵贱。初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我为了理发的问题几次盘旋于多个所谓“沙龙”的门口。我知道那些打扮时髦的年轻人,其实在普通话的背后一定都有家乡的土话。但正是这种隐藏让人们心生阻拒。我询问了多家理发馆后,竟然生出无限的自卑。这种自卑并非完全因为昂贵。我在盘算自己一个简单的发型,是不是一定需要百十块钱的。这几乎可能是乡下老父亲半个月的肉钱。

找到这样价格低廉的地方,让我为别人的生活找到了某种安慰。我并没有在这里理发。我觉得如果自己这样做,那就更加显得矫情和无知。但在这样的村庄里,作为一个农民的后代,我感受到走在路上的踏实。这里也有各种汽车,它们连通着周遭的世界和繁忙的生活。同样,它们也不会被辨认出来自城中村的身份。人们走在这里的路上,最多的是早出晚归的匆忙。原住的人们也许只是收租时才来往。其他偶尔的闲暇步伐,是居住之外的生活必需。除此之外,人们的内心并不想多走一步。他们不会如我像个游客一样访问这样的村落。他们离开自己的村庄到达这里,绝对不是想抵达另外一个村庄。除了想通过肩膀上的力气或者读了几本书的头脑,换到改变自己村庄条件的收入,更想在不远处的高楼里拥有一处自己名字的灯光。

只是看似几步远的路程,价格就像是皇城的高墙一般冷漠。城市也是有苦说不出的冷面杀手。它没有办法对每一个努力的人都温情脉脉。街道的两边到处有来自各地的美食,山东或者山西,广东或者广西,淮扬或者安徽——那些招牌的背后一定有原汁原味的手艺。这些手艺都是进城的人从老家带来的,过了几十年几代人也不曾变味。然而,它们因为是到了另外一个城市里的村庄,而不会有身价倍增的机遇。可能就在一条大马路的对面,这些味道正宗的家乡菜馆,只要在招牌上加一个庄严的“府”字或仍只是一个土气的“村”字,它们的价格可能连本地骄傲的人们也会咋舌。然而这条马路就像是家乡那条“隔河千里远”的水流,将一切可能的温暖都拒于千里之外。

出村子的时候,有几棵巨大的榆树,像一篇文章的末尾带有隐喻的句子。你无法从那些粗壮的老树上看出具体的年龄。几十年或者逾百年的光阴,是本地人的遗留或者外来者的好意,这些树守候着这样的村庄,就像是农村户口本上卑微的戳子。也许,这样的村庄也会像许多老家一样被忘却。即便有喜欢怀旧的人会偶然回来看看,也不会改变它们最终被抛弃的命运。这不知道究竟算可惜还是悲伤。据说这样的村庄在这个城市还是两三百处之多,但对于不远处高效的工地来讲,它们也显得无比羸弱。而那些工地上决绝而无情的建设者们,又大多借居在这些依旧生机勃勃的村落。

这样的村落,是繁华城市里最深情的废墟。

我的村庄南角墩,和许多村庄一样也已经苍老。更多的村庄改头换面或者隐身变形到城镇化的装束中去。村庄就像是人们苍老的牙齿,有的彻底断裂了或换上精致的假牙,而像南角墩第五生产队这样摇摇欲坠的只能显示出无奈的老迈之态。第五生产队本也是有过机遇的。林立的工厂逼近村庄之后,最近处的几个生产队率先做了交出土地的让步。他们搬到了不远的集中居住点。父亲所在的第五生产队的几十户人家不相信离开土地还能过上更好的日子。除了一些如我彻底离开村庄的子孙,老人们坚守着自己已经颓废的庄台。他们显示出一种誓死保卫村庄的悲壮。

每每夜幕降临时回到村庄,老旧的屋舍中难得的几盏昏黄的灯光,将他们年少就有的悲壮演绎为一种莫大的悲伤与苦情。这几乎是比废墟更要令人心痛。人们就像是摇摇欲坠的朽木,守护着空洞的村庄。然而村庄的这种窘境并非固守者或外来人造成的,而是出走的子孙们带来了危机。

我第一次感觉到村庄的苍老是因为几处旧屋的消失。村子的东头本有一处牛棚,它就像是线性的庄台上别致的传达室。彼时的村庄已经全是瓦房,即便困难如父亲,家中也是有几间“斗子墙”的,不过它常常“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这些屋舍的开间显示村庄的某种豪迈。这是很多农村人日后进城看不上那“鸽子笼”的原因。牛棚是土坯墙,墙上糊着干燥的牛粪。泥土上有一种草香味,一年四季似乎都能见到一种野蜜蜂在墙缝中忙碌。同样在此忙碌的是老根子夫妻俩。子女的屋舍就在西隔壁,是二层的高楼。他们愿意住在这土坯屋子里,一半是锅灶,一半有卧床。一到夜幕降临,人们就来老榆树下拉家常,要把说了多少遍的秘密和笑话再拉扯一遍。很多村庄都有这样的意境。后来老两口搬进了大屋后,这处房舍很快就被拆了,人们也不再来此聊天。并不是那些秘密和笑话失效了,是各家屋子里有更好看的电视。从此这处饱含着某种意境的房子就消失了。在牛棚的对面又有几间公家的仓库,里面堆满了各样的物资,尤其夏季育秧的时候最为忙碌。平素也有乞丐偶尔会借宿于此。这里的钥匙先是在生产队长手上,后来几乎就不再上锁,及至后来被扒倒分了砖瓦。人们也并非不种地了,是各种各的地去了。从此村子就像是失魂落魄的人一样,不再有过去欢声笑语的样子。这两处房子里曾经装着很多故事,就像是村庄的一本志书。但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不需要故事了,他们成为坍塌的废墟好像也在情理之中。

最后一处顽固的公房是村里的小学校。它本来也是几间破落的民房,但后来翻建成“实扁”墙体,十分壮观。“实扁墙”曾是一种富裕的标志,村里以前很少有这样殷实的人家。小学校只有四个年级两个班,这在过去也是常见的。后来学校撤并到中心村去,小学校就只剩下房子。我后来几次去学校看看,除了熟悉的荒草,还有墙上少先队的名单落满灰尘,上面有我自己的名字。这些名字后来都离开了村庄——很有意思的是,像南角墩五队这样贫困的村庄,竟然出了很多的大学生,后来还成了县里几个部门的负责人。虽然“干部”这个词在南角墩人的嘴里并不全是褒义的,但人们似乎又常常会显出一些自豪。这几间房子站在荒地里很长时间,就像是退休的教师回望着已经消失的讲台。后来有人看中这几间房子改作工厂,但据说因为生产的药品不符合环保标准被查封了。人们不能忍受含有阴谋的富有。这房子又空置了几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扒了,那些砖头不知去向。后来好像村里再也没有出过什么读书人,人们似乎也不大相信鸡窝里飞出金凤凰的传说。

这些屋舍消失之后,村庄里的房舍也在不断地翻新。人们翻新屋舍是因为在城里赚了一些钱,有些光宗耀祖的意味。但房子里住的人越来越少,更多的子孙成为出走者。这成了村庄的一种危机。但人们对于屋子的加固和出新并没有停止。很多举家出走他乡的人们,都回来在“宅基地”上新建房屋。这也不是为了落叶归根的念想。他们听说不远处的工业园要继续扩张,又在城里听说了拆迁的政策,所以就努力地扩张着无人居住的屋舍。这并没有给村庄带来任何生机,反而倒逼着村庄的苍老和落寞。

父亲居住的屋子依旧是四十年前的基础,它的年龄比我更长。加固之后我仍然厌倦它陈旧的气息,便在屋后间隔了一处院落,又建了几间瓦房。屋舍建成的时候,父亲脸上满是喜色。他想不到自己能拥有这么多屋子,抽着烟讲道:“要是赵三子在世,她一定会眼睛笑细了。”其实是他自己的眼睛笑细了。他称母亲为赵三子,因为她姓赵,是外婆的第三个孩子。她在这个屋子里住了二十七年,走的时候村里人还都叫她“新姐姐”。我不愿意住原来的房子,是因为怕想起她一生的悲伤。然而新屋建成之后,我也没有在家住过一晚。我和那些不肖子孙一样,只是把村庄当作有房子的旧居。

父亲有了这些房子之后,好像也显得更加苍老。他知道自己的气力慢慢散尽,对付不了眼下的土地了。这样的村庄到底不如那些子孙外出后所住的屋舍那么舒服,它们不管多么豪华也只是一堆不合时宜的屋子。有一次,父亲打电话给我,说有几个外地人要来租住空闲的房子,他还像城里人一样去张罗了一些旧家具。他兴奋于自己有生之年会成为一个“吃瓦片”的房东。但最终这些房子并没有能租出去。他不明白的是:那些人的到来并不是为了安家,而是为了最终回城。

他们更不会在乎这里有一天也会成为废墟。

我在圆明园里见到了许多石头。这个地方是著名的废墟。我觉得不需要再重提过去的名字,或者给它们赋予生硬的序号。同行的人讲,如果夕阳西下的时候到来,也许残阳里这些石头会更加唯美。这是一种艺术的眼光,但艺术有时候更多是带来悲凉的。因为没有一种完美会比废墟更加令人心痛,而艺术是人们吃饱饭之后无端生出的寂寞。城市就有这种故弄玄虚的脾性,这一点比不了村庄的朴素,虽然这些人大多数来自南角墩一样的村庄。他们不关注已经或者成为废墟的村庄,这可能暗含着许多的危机。

城市由来已久是狂妄而自卑的。我去看过很多辽阔的遗址。对于苍茫的大地而言,它们仍然是村庄。但在人们的内心,它们很早就有了界限。比如河流就是权欲最天然的界限。自守与阻拒才是界限的本源。当原本依据采集让人欲壑难填的时候,生产就又产生了更多的界限。于是人们依托更多形式上坚固的实物,表达自己的场域和豪情。这是一种原始而又强悍的抒情。徒步走过良渚遗址的时候,我想到的是村庄,更是狂妄的城。那段时空里辽阔的一切还只是城邦的雏形,今天人们津津乐道的也依旧是基于农业的丰赡。但多余的食物给了人们极大的信心,让一切在欲望的原野里不断开疆拓土。这是支撑了后来许多事实的蛮横心理,而这些先人是比今天的村庄更为朴素的农人。

今天,曾经的一切也都成为废墟。那些碳化的稻谷不再能焕发出任何生机。这些只是一些自以为是的证据。至于那些坚硬的陶具、玉器和石头,记录的是已经失传的办法,也是令人感到荒凉的证据。但是,从村落的出发竟然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这是所有村庄亘古不变的宿命。所以,今天看来入关的猛士们征服了古老的时光,可是他们最终还是被同样的时光给抛弃了,因为它们才是城乡变化的证据。

这在石头间迸发无限的悲凉。在大水法面前,一个穿着光鲜的讲述者滔滔不绝地告诉我们当初某位皇帝的事情,并且,似乎为他设置十二生肖铜首,而拒绝西洋的文化符号而感到某种骄傲。但她也不知道,这一切依旧是宿命地承载着某种狂妄的悲凉。集权者不仅仅是军事家或者政治家,他们更是一流的抒情诗人。他们想将所有征服的欲望刻在坚固的石头上,借以表达富庶、独有和尊严,然而他们内心非常清楚,这一切抵不住一句朴素的诗歌。他们自以为伟大的抒情,其实是佯装自信背后的卑怯。

于是,一切依旧成为废墟。城邦、城池以及城市最终都会是一段光阴总结成的废墟。废墟并不是死亡。在村庄里废墟是一种回环往复的重生。一块耕种久了的土地就会疲惫,它们失去了耐心和想象力。然而田垄之中的废墟却常常勃发出惊人的意境。泥土也是需要休息的。废墟就是一个绝美的借口。当他们重新醒来的时候,生长会变得无比野蛮和张扬。这是农民的道理,但也是有效的办法。也许城市自以为会更加坚固和牢靠,可它们忘了,除去比土地更为倔强和残忍之外,并没有什么高明的办法。他们的手脚甚至早就失去了从土地上得到的气力,只能用暴躁而虚弱的力量指挥着农民去替他们为所欲为。农民是受害者,更是帮凶。

再看看那些坚硬而华美的石头吧。它们曾经寄托了多少欲望和杂念。而这一切并不仅仅是一个人或者是一个朝代的狂妄,更不是繁华城市独自的恶行。那些石头从深山而来变为华美的假山,从面无表情到栩栩如生,每一个步骤都暗含着村庄的办法。人们本来有自己的村庄,有粮食和自己的办法,但他们又舍弃了这一切去建设别人的村庄。城市的村庄并不会按照季节去生长。农民在成为民工的时候,他们的肉身和血汗成了城市生长的肥料。他们一定是最早欣赏到这些石头幻化成城市壮美景观的。尽管教唆者此前有完美的图纸,但那些到底是软弱无力的一纸空文。只有沾满鲜血的手,才能造就城市血腥的狂妄和奋进。

我从人群走过的地方捡了一块渺小的石头。我愿意相信这块石头来自当年的现场。也许是劳碌的民工手上掉下来,又被忘却的一个细节。或者是被朝圣的官靴踩踏过的绊脚石。和那些象征着无法描述的伟大石头而言,我觉得这样一块石头更加真实。他就像一个忘记的农人名字,也许曾在土地上迷茫过,或者也在庄严的劳作中被鞭打——村庄和城池之间其实也就是这一块石头的距离。而那一切都必然被忘记,沉默者却更可能获得一线生机。

无数的村庄最终成为废墟。城市里残留着面目艰难的村庄,最终也会成为废墟。城市也在努力地建造着新的废墟母体。这并不是什么悲观或者伤情的论调。所有的生长都是带着血泪的抒情。就连纸上那些深刻或者善良的句子,无一例外都会成为光阴的废墟——当然这都是后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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