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木,二○○一年生,湖南岳阳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专业研究生在读。
一
郑旦进土城学做卧底时刚十五岁,却练了十年剑,她对范蠡说:我的梦想是成为天下第一剑客。
那时候她还没走出越国,是苎萝村周边十里八乡的第一美人,脖子总是抬得高高的,喜欢用下巴颏和鼻孔斜着睨人。她的眉毛浓密,头发也厚,还长得飞快,不消三五年就缎带似的长长铺到地面。郑旦对这头长发很有几分喜欢,觉得它令自己同天下所有短发男人、中长发女人都不同。可惜世上难有两全事,这些毛发也给郑旦带来了诸多麻烦。
第一大麻烦是外出。苎萝村是个穷地方,街道狭窄,挤满各类三无商贩的小摊,两边又开设大大小小的洗衣厂,养百十来号浣纱女,污水管都不符合越国标准,废水直淌马路中央,因此到处都是烂泥地。范蠡第一次去苎萝村时,就摔了个大马趴,脸直直磕地,吃了一口腥臭的泥——在他不远处,三个苎萝村的瘦娃娃正比赛撒尿。郑旦比范蠡好些,逢她出门,总有男人愿意排着长队殷勤跟在她身后,手捧长发跟着走,但这也搞臭了郑旦的名声。因为对苎萝村的人来说,摸头发跟摸性器官一个性质,郑旦的头发光天化日长得如此长,跟露阴癖也没有区别,是成天都在不检点地耍流氓。于是郑旦不得不把头发缠在腰上走路,还不忘在外头盖一层薄布。这就看出郑旦这人很天真,还不明白在苎萝村这种地方,身上越干净名声越臭。其实她只需要在泥地里打滚,把身上搞得跟别人一样臭,过不了三五日,就被人忘掉了。第二大苦恼是洗头。郑旦每个月都专程赶去苎萝村附近的小溪洗发,她一埋脑袋,黑亮的长发就流波似的游动,扯出长长一条,抢占整个水道,憋死鱼熏死虾,还把溪边洗衣的浣纱女们吓个半死。她们丢下衣服乌泱泱跑回家去,边跑边喊“有水怪”,等郑旦抬起头来,只见沿岸落满沾了屎尿的小孩衣服和臭袜子。她捉起青铜剑左看右看,就是没找到那天杀的水怪。
因这些麻烦,有不少人劝郑旦干脆专心在家养发,做天下头发第一长的美人,不然就剃发,去搞出一番经天纬地的剑客事业,总之头发和事业不可兼得。起初郑旦还太年轻,根本没来得及生出对天下第一的追求,做事情常图新鲜,当剑客也不过喜欢潇洒,所以还是坚持顶着长发练剑。她那时候很自在,人一自在就长头发,所以她的头发才如此长。后来她逐渐长大,急于有个理想,也开始想做天下第一,但还没学会为理想搞割舍、做牺牲。因此他们老说郑旦不听劝,不肯吃苦,将来难成事。我所写的郑旦这类人,多数是有几分天赋的庸才,从小到大听的规训都差不多,无非是告诉你理想之路迢迢,总之就是将世上所有成功的道理都归结于吃苦和牺牲。这些话专说给郑旦这样小有天赋的人听,不为哄骗的目的,却有陷阱的实质。
此前我提过,苎萝村里遍地都是洗衣厂,所以当地女人的职业规划基本是去洗衣厂上班。年轻的时候叫浣纱女,给青壮年洗衣服,年老了叫“诶”“那个谁”,给屎尿失禁的娃娃和老头洗衣服。郑旦不想干这行,所以总不去洗衣厂实习,天天在外头搞自己的剑客大业,后来发现做剑客一事不但风流,还过分清贫,更缺乏想象力。她统共打过一次擂台,就发现现实和话本里说的江湖相遇、刀光剑影完全不同。
先是苎萝村附近某个有钱的主办方出资借村里的戏台子做场地,再请十来位搞不清来处的专家,这就凑出了一个评委组。比赛一喊开始,郑旦心怦怦直跳上台,和对手方的男剑客一左一右站定。专家说,先考核第一个动作,拔剑。男剑客和她就把剑一拔,忽见左右各冲上三人,拿着量角器尺子和带刻度的长绳。专家说,拔剑要上仰四十五度,剑鞘对内,四根手指窝成空心圆……于是那三个人开始丈量郑旦的姿势,哪哪都差,排头那个悄声说,你是不是没搞过培训?郑旦说,我就是瞎练。那人说,现在哪有不报班的,我良心价,三百一节课,你怎么看?郑旦哼一声,我看你都打不过我。那人笑起来,你输定啦,他买的是包过套餐。他指的是男剑客。郑旦扬起下巴说,是我跟他打比赛,我不让他过,谁包他过?那人说,现在都是文明比赛,不打架,评委让他过,他就过。郑旦大骇,剑客不打比赛比什么?那人说,比师承,比姿势标不标准,比招式花不花哨,反正不搞实战。
郑旦的第一场人生擂台大败特败,因为她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叫做“基本步法”,什么叫做“越国统一标准进攻姿势”,只能对着报过班的对手照猫画虎,一时不慎被突然散开的长发狠狠绊倒,输得彻底。末了,那男剑客还宽和一笑说,做女人是不容易。郑旦抹抹脸,把沾泥的发一甩,那黑发便一滚长绳似的在苎萝村大街小巷泥浆中流动。她一路寻去马场,任长发在马粪间前行,接着蹲在切苜蓿的铡草刀前,缩头一刀,把自己铡成了短发。
范蠡后来在呈给勾践的《大越国美人报告》里说:“郑旦虽美,但活脱脱是个男人样子。”就是因为他们初遇那天,郑旦刚铡过发——她整个后脑勺短发奓起,乱如蓬草,又手持青铜剑,身穿半截袖子的短打小褂,潇洒打街上仰头大笑而过。
小陈第一次听我讲这些时很羡慕,因为她才二十三岁,头发像一把干草。她大概在一年前剃过平头。那时候她刚刚从老家辞职,手头还有一小笔余钱,一个人跑到远离父母的地方散心。她说她不结交朋友,时间比金钱更宽裕,头发一剪后连烦恼也不剩,就常常在街头游荡。在这期间她见过许多事,去了许多我从未听过的地方,她甚至告诉我,在我租房的东南方有个破庙,她曾经在那里供过一炷香。破庙旁住一户卖糖水的老太,卖的糖水只要一块五一大碗。临街还有一条小溪,三两个小孩在里头摸鱼。这些全是她亲眼见过的故事。
她对我写郑旦和露阴癖的片段很有些看法,也是因为她曾经在游荡时见过真的流氓。小陈说,我就走过去,窄巷里就我们俩,他把风衣一拉,里头果然啥也没穿。隔着一条街的地方,十来个派出所的民警在抓嫖,警报声乌拉乌拉。我说,那你怎么不叫?小陈一拍大腿,说,我都料到他啥也没穿了,我怕什么?我不怕我干吗叫。在她讲完这个故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脑海中一直盘旋着那个露阴癖的背影,心里居然很松快,因为按照小陈的说法,她没叫,自然也就没能引来人抓他,更没人认可他是个流氓,也就是说在这个时代,连做流氓都会失败,更遑论搞文学、搞艺术。
游荡给小陈增添了不少见识,她自觉是个好事,但放在我老家,这种游荡也叫打流,专属混混流氓,典型特征是非得吊儿郎当走路,且眼神猥琐如斗犬,随时暴起骂:他的,看什么看!在郑旦老家,这种游荡就更招舌根些,尤其是郑旦这样的美人,八九不离十会被人把名声搞臭。而在我和小陈待着的这个大城市,这种游荡就什么也不算。用小陈的话来讲,她就是电影里头那些导演一打板就漫无目的往前走的群演,导演喊“咔”也可以不停,因为导演副导演男主角女主角拍摄后勤都忙死啦,她的故事根本不重要。
她说这话时正坐在便利店略显局促的窄桌边,被固定死的凳子故意放得有点远,她就嘴巴和屁股都撅着,暗暗用劲。在她面前一碗关东煮还剩半个萝卜块,被木头签子戳得稀烂。我知道她说这句话是想听什么。在遇到她之前我大约写过二十多个烂俗的爱情故事,每一位男主角都格外会表达爱,这意思是他们往往在一场约会里从头到尾讲个不停,要给女主角充分的反应,不叫一句话一个动作掉在地上。譬如我从前写过一个职场女白领和男大学生的故事,那时候我刚刚大学毕业,有很多话想说,也急于和这样成熟的女人谈恋爱,所以笔下的男大学生滔滔不绝。女白领带他吃牛排,他就先跟她讲牛肉的品鉴,再跟她聊牛的养殖技术和产后护理,好像自己刚刚从科尔沁大草原学成归来。我一写男学生就激动,觉得他妙语横生到能搞一场脱口秀,一写女白领又突然萎靡,连自己也面露菜色。后来他们结束约会,去了酒店,男学生话还不停——实际上他已经紧张得快要崩溃——女白领一脱衣服,他腾得尖叫起来,嘴像上了膛的机关枪,子弹突突狂跳,每一突突都是一句结巴的“我、我爱你”。后来一个名噪一时的作家朋友对我这段大加批驳,他说,你太自卑了。我不服气,写信回骂,大意是说我一个城镇里的前五十,搞过历史搞过文学还能搞一点哲学,精神世界无比丰富的名牌大学生,在这样的社会里还能养活自己,你凭什么说我自卑。那位作家朋友后来与我彻底断联,我偷偷买过他的书,发现他从来不写爱情。
小陈捏着木头签子对萝卜块狠戳时,我就想起那个男学生机关枪连珠炮似的嘴,想起那二十多个烂在投稿箱的烂俗故事,所以哪怕明知道她想要我说什么,我还是没说。小陈等了又等,等不下去,转移话题说,我开始找工作啦,下周面试。我学她说话,好,你也要开始忙死啦。小陈就笑,说,南哥,我们在外头,无非是想搞出点名堂。我说,你去搞名堂吧,我到这差不多。小陈说,没有,你是还在路上走,走上坡路谁都很费劲。她又说,坐这个凳子也费劲。我顺势转开话题说,便利店就是这样,吃完就催你走,你也上过班应该知道,工作也就这样,你就像个陀螺,人人都能抽两巴掌,抽完你还要笑眯眯说谢谢。小陈开始像个小型节拍器似的点头,点着点着说,南哥,我其实蛮想家。我问,那你回去吗?小陈狠狠摇头。我说,好,我也不回,你安心住下。
我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实,心里却发虚,因为我知道小陈有辆自行车,粉色框的山地款,是她游荡到只剩一半钱时给自己买的,紧接着她就推着车来投靠我,顶着一头蓬乱的短发站在出租房外,挪开高高摞起的垃圾袋,敲敲门说,哥,我小陈,小时候住你楼下的小陈,昨天给你打过电话。我挂了房东的电话,迎接她入门,把自行车拴在楼下的铁栅栏边,说,住归住,你叫我一声哥,我还是要劝一句,留这不容易,不如早点回老家踏实过日子。她古怪看我一眼,就当没听见,把裤腿撩起,露出小腿上被脚踏板打出的红印,狠狠抹了两把,也不喊疼,只说,谢谢南哥,我就打扰一段时间。
小陈去面试那天,头发已经长到下巴尖,她在厕所里倒腾半小时,不顾我在门外被尿憋得来回打转,就为让它们顺从地服帖下来。等她推着自行车走远,我开始写郑旦的故事。
二
郑旦这样一副尊容,在越国掀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时尚风潮。直到她搬进土城,临安城里还有许多妇女模仿她剃发,换上短打小褂,在街头仰着脖子看人。范蠡也顺势开始做青铜剑生意,按七五折倒卖空心的缩小版假货,为搞宣传,还在摊位上讲自己发现郑旦的故事。他形容郑旦为千里马,讲自己是伯乐,说郑旦虽然从乡野间来,面容却有一种粗粝的美,而且她走路经常挺胸撅屁股,好像谁也不在乎。他还说郑旦什么都好,就是老想当第一,做女人的时候要当第一美女,练剑要当第一剑客,就连头发也要天下第一茂盛。她才十五六岁,但人生到处都是第一,其实哪有那么多第一,她就是年轻,就是狂,但谁年轻时候不狂?说这些话时范蠡已到四十,圆脑袋上发际线后撤得飞速,他语速飞快,唾沫横飞,喉结皱缩成核桃样,因情绪激动疯狂震颤,正巧一滴热汗从皱巴的眉尾落进眼里,刺得他用力眨眼。
同一时间,在临安城千里之外的土城,年轻的郑旦正在磨坊专心磨蓄发的五黑糊。她把黑米黑豆黑枣黑芝麻黑木耳扫进磨盘的孔洞,拿青铜剑猛拍老驴的屁股,老驴蒙着眼惨叫着往前走,郑旦就把一个小簸箕放在磨盘下静静等,等那鞋膏似的黑糊一块块落下,她就把它们搓成一粒粒驴粪蛋似的黑团。郑旦做这些的时候很认真,很安静,甚至眼睛也一眨不眨。这全是因为根据吴国传来的线报,现在的夫差喜欢恬静的长发美人,所以这样的黑色驴粪蛋郑旦每日就得吞一个,但头发生长速度总不如从前,好像那铡刀将命根子铡断了似的,十天半月也不见增长一厘米。不过总的来说,这时候的郑旦已经有女人样了。
现在我该介绍一下这座藏了八个美人的土城。传说勾践当初一掷千金建土城,相当于移山再建别院,原本是个高规格的壮举,要亭台水榭,还要大理石板铺满地,再建上八九个独立的江南小楼,一个楼里住一个美人。他还同范蠡商议,要开一条便于上山的阔马路,一路从山脚修到每个美人的楼下,路上石头移平,上铺一层松软的湿土,再撒一层细腻的沙石,最后垫一层柔嫩的香草。范蠡立刻明白勾践是动了色心,他表面说,好呀,大王是菩萨心肠,心疼马蹄娇弱,爬山辛苦呀。实际上修路的时候老是不拨款,又给工头画大饼,说钱都会有的,都按照大王的要求来。等从山脚修到半山腰时,劳工们就开始饿肚子,香草还没铺上路,就尽数喂了人和马,光秃秃的湿土被踩出无尽的脚印,还混杂着人粪马尿,又成了苎萝村那样的烂泥地。土城修得更仓促,亭台水榭简化作一方臭水小池塘,八九个江南小楼挤着盖成个大通铺,满地大大小小硌脚石,外加一个露天茅厕。八个大美人就在这样的地方上班。
因为是范蠡全盘操控,她们的管理制度还搞得很先进,早上八点准时到茅房外打卡,然后由人领着测空腹体重。范蠡找人设计了一个大木桶,固定在臭水塘边,木桶外侧还标有刻度尺。范蠡不在时美人们就自己往桶里爬,范蠡在的时候,就由他亲自抱起八个美人,一个个放进木桶。美人一进,桶就下陷,只要范蠡说,你不好,你都到最上头一格啦,这个美人今天就没饭吃。
在她们这些美人中只有后世闻名的西施第一次体重就达标。当时她站上摇晃的木桶,在氤氲的臭气里面色惨白地捂着胸口,一咳嗽,就上下晃一晃,但再怎么晃,她还是一缕仙魂似的飘在木桶上。那时候西施还不怎么自信,不怎么自信的时候自然也不怎么美丽,郑旦在皮囊上略胜她一筹,又心疼她身体脆弱不堪,甚至对范蠡说,西施这样子,怕还没到夫差跟前命就没了。范蠡把西施从桶里抱出来,又上下捏捏她瘦削的肩膀,只说,就是这样才让男人女人都心疼呀。西施这时候就捂着胸口,很恬静地微笑。
接着她们就开始一天的培训。先是范蠡给她们上间谍道德规范课。范蠡在这节课上大谈勾践和自己在吴国受的委屈,主要是勾践的委屈,自己往往是顺带。他尤其爱讲某次吴王夫差肠胃不适的故事,说夫差连着闹了三五日肚子,日日都要勾践弓身送纸,勾践一国之君,成天在茅厕里打转,被熏得头晕眼花,就来找范蠡求助。范蠡说,大王你想不想回国?勾践立刻泪眼汪汪,从指甲缝里抠出一只苍蝇尸体,说,想呀。他还以为范蠡是说夫差这么拉肚子是命不久矣,因为那时夫差已经面无人色,蹲茅厕气若游丝,结果范蠡说夫差死不了,勾践大失所望,范蠡又说,但是大王可以借机表忠心以图早日回国啊。主仆二人密谋一夜,到第二天临行时,勾践新杀了一头骨瘦如柴的老猪,剖开肚皮取出染血的苦胆。他那时候才二十郎当岁,皮肤却皱如草纸,只见他一皱眉,心一横,把苦胆嗦进嘴中,上下舔吮,直到那鲜胆被吸得只剩一层干皮,便甩手夺门而出,拦住茅房里抖着腿的夫差,当面尝了他的粪,说,大王,我学过医理,你这粪味酸而偏苦,同谷物一个味道,一点事没有!事实上勾践早苦麻了舌头,回了住处就哇哇大哭,连吐不止。
范蠡说到此处,激动得面目赤红,泪流满面,把郑旦吓了一跳。范蠡的意思是,勾践为大越牺牲至多,已经是全天下最好的老板,而你们也是全天下最被寄予厚望的特殊员工,你们是勾践的心腹,是重点培养对象。郑旦说,我还是想当天下第一剑客。范蠡大骂,你个糊涂蛋,天下是谁的天下?是我们老板勾践的天下,到时候搞垮吴王,论功行赏,勾践说你是第一剑客,你就是第一剑客。这时候西施又开始闷闷地轻咳,有气无力捂住胸口,范蠡和郑旦对视一眼,都不自觉放轻音量。
郑旦说,我说错啦。范蠡也说,我不怪你啦。
不久范蠡又请来专家教她们练舞。后来她们才知道,这个所谓专家是临安城里最富名气的老鸨,一气开了三四个连锁店,专门培养歌姬舞姬,手底下管百十来号姑娘,有的是正当红的歌星,有的被送到各国做陪嫁,还有的在王宫里给勾践按摩搓脚。老鸨说,那么多姑娘,带你们我最有压力,一来你们是全越国最美的良家女,良家女落风尘最难搞;二来你们其实是做卧底,做卧底的心里藏事,做不到白纸似的招男人喜欢。也就是说培养她们,耗时又耗力,所以她们最好都心怀感激,都努力上进,把臭毛病统统改过,重新做个美人。
郑旦在这之中毛病最大,因为她从前舞剑,一到柔弱跳舞时,要么胳膊肘僵硬,要么动作孔武有力,老鸨手持竹鞭,三两下狠拍上去,旁的姑娘哎哟直叫,她却不动声色,反而眼神直直望去,吓得老鸨捂着胸口后撤。后来老鸨又教她们穿宽袍广袖跳辣舞,郑旦也扭不起屁股,老想把手上的扇子狠甩出去,一次不妨,将土城的城墙扎出个半掌长的深坑。范蠡有时候也来看她们跳舞,老鸨就让她们把浑身解数往范蠡身上使。她们撩裙子露手腕,又把脚丫子往范蠡腿上蹭,最后把绣花鞋轻巧一甩,丢到范蠡的怀里。在这之中西施的鞋子丢得最准,只飞鸟似的扑腾一下,教范蠡一抬手就能捧进掌心。郑旦的鞋却总直冲范蠡的面门去,她老是有自己的目标,设想杀夫差的时候她和姐妹几个排成长列,齐刷刷把带刺的绣花鞋往夫差身上扎,所以她的力道最大,最放肆,最有杀气,总而言之,最不像美人。她这样搞范蠡也不怪,把属于郑旦的鞋和其他红绣鞋一块儿搂紧,统统抱进怀里,还说,郑旦是好苗子,要好好培养,她是姑娘里头最会使剑的,到时候我们还等她这个天下第一剑客取夫差的狗头呢。
他这么一说郑旦就拼命咬自己的嘴巴,“嘶嘶”抽气。她其实有些感动,又想起当初范蠡给她念招聘启事时说的话。那时她对做剑客一事已有些心灰意冷,但还是不愿趁年轻洗衣服鞋袜,只说,我不识字,你就说你要什么样的人。范蠡说,我要能杀吴王夫差的人,要实打实的剑客,要忠心的卧底,要越国的英雄。她顿时心跳飞速,就好像小陈刷软件时刷到一个离家骑行十五分钟、招聘要求全部符合理想还包餐的完美岗位。小陈说,这个岗位要想象力丰富的设计师,要热爱设计,要有理想的有志青年。她脸有些红,但红过之后消退飞速,只是手指在界面上来回拨弄不停。她问,你怎么不说话?我就背过身去在电脑上疯狂打字,速度一快,键盘声就成一阵漫长的轰鸣。
范蠡每次来土城都带着这样的轰鸣。上山马路修得稀烂,逢雨天便烂泥堆积,所以范蠡通常顶着大太阳来。他坐在马车上,脸罩一层防尘黑布,一路左右颠簸,带起滚滚尘土,动静从山脚开始就震耳欲聋,响彻整个山谷。每到这时郑旦就和其他七个美人趴在大通铺边的窗口往下望,她的心口狂跳不休,耳畔,西施的闷闷咳嗽与轰鸣声彻底纠缠。
三
小陈后来常说,我犯了个大错。
这个大错不是指当初从老家出发到这里来的决定,也不是说她不该把头发削平,而是她终于意识到那场游荡在就业这件事儿上是多么恐怖的原罪。月初她接连投了上百份简历,比当初刚毕业还狠,接到的面试通知却寥寥无几,为数不多线下邀她见上一面的,总一出场便挑剔非常,先说“你是辞职,为什么不稳定?”再说“Gap的一年你干什么去了?”小陈说,我不好说我去游荡了吧。我反问,那你是在做什么?小陈便很愤怒地猛一戳我胸口,说,我去发疯,撒泼打滚,我去做流氓,关他什么事?我说她没搞清楚时代的本质。她问什么本质。我说车轮子拼了命地转,人也拼了命地干。她气笑了,问,停一下就跟不上趟了?我没说话,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被车脚踏擦红的小腿。
她这样的脾气,自然处处碰壁,后来也不得不开始学乖,找一些理由搪塞这段说长不短的游荡期,直到那段独属她增长见识、顶着潇洒短发四处游荡的日子,被打造成一段父亲重病母亲瘫痪的艰难时光,她终于有机会能把砖块似的作品集翻开来,在谈判桌上讲一讲。这种行为最初也遭到了她的厌弃,因为她说她搞设计、画画,就是喜欢,现在却要拿来卖钱,要在谈判桌上抬身价,这是对理想耍流氓。后来就不厌弃了。因为她发现再厚的作品集也是砖块,拿着砖块抬身价的本质是威胁、搞无赖,唯一退路是把自己砸得头破血流,骗一笔医药费。
直到某天,她的职业生涯发生了不大不小的转机——被伯乐相中,五天内拍板,把自己轻巧地卖出去,换了一张巴掌大靠厕所的工位。在她隔壁,坐着她后来的闺蜜乔慧。
我们后世也常说郑旦和西施曾经是一对闺蜜。因为她们都从苎萝村来,相当于老乡,又都被范蠡相中,在土城里搞卧底培训,最后还要被一块儿打包送给吴王夫差,很难不成为患难与共的朋友。况且郑旦这个姑娘其实很有点傻气,老是想当剑客,很有侠肝义胆,一看见柔弱的西施就心疼,西施又患“容貌焦虑”,不自信,她只能绞尽脑汁夸她。
有一则趣事值得一提,说西施郑旦在池塘边看鱼时,西施一冒头,鱼居然迅速潜游,郑旦就开始拍西施的马屁,称赞西施的脸美得鱼都害羞。没想到西施笑过又忧愁,说,我眼睛不好看呀。郑旦一拍大腿,谁说你不好看?西施一眨不眨盯着郑旦说,我的眼睛没你大。郑旦喉头一哽,从此眯着眼走路。这就是说郑旦和西施其实都很焦虑。一个焦虑侠肝义胆的理想,有做圣母的幻梦,另一个焦虑做美女的事业,焦虑无尽多又无尽长,而且她们的焦虑相互纠缠,互相都给彼此推波助澜,又谁也离不开谁,因此更焦虑,更为难。小陈和乔慧的闺蜜情也是这样。
越过Gap之后小陈的人生进入新的旷野,用她的话来说,只要拿少许想象力就能做无数无聊的工作,让生活充斥廉价的乏味,她感觉这样的日子很平顺,因为至少还有事可做。不久后她接到通知要参加内部培训,兴致盎然画了几张稿,目标是设计最有人情味的产品包装,到了现场才知道,早会其实是做思想动员。首先把员工攒成团玩游戏破冰,先有一个发际线严重后移的中年男人满头热汗自报姓名,接着又蹿起一个瘦猴,嗓门尖利:他叫,我叫,以此类推,编出一条人名纠缠的长队,而队伍的尽头是小陈。也就是说,蜈蚣似的你我他必然在小陈的嘴巴里缠成团,她紧张得要死,站起身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反而只记住身前乔慧的名字——那时候乔慧即将大学毕业,文凭不漂亮,人却很美,烫着时髦的卷发,穿着小洋装,露出雪白的膀子,周身有一股似有若无的香,还会含羞带怯捂嘴笑,一被拽起来,就扭捏说:“谢谢公司给的机会,我一定努力工作,争取早日转正。”这副样子让小陈记了很久。所以她嗫嚅半天,只报出乔慧的名字,乔慧等了又等,等不到别人,就说,嗨呀,是我的名字简单好记嘛。她大大方方,总算让小陈下了台。紧接着领导就来作动员喊口号,抓着所有员工在写字楼的玻璃窗前大喊:公司是我家!喊得震天动地,绿植在无风的室内狂抖不停。这样喊过两三遍后,漂亮的乔慧突然侧过脸对小陈努努嘴,低声骂道,他的,公司才不是我家。
小陈后来不止一次对我强调乔慧是个多么漂亮的姑娘,她的意思是,在她从前的概念里,倘若一个人美丽,那么就得是从里到外的美,保底是有干净的嘴巴,穿干净的衣服,做干净的事情。但她见过乔慧之后就发现这事儿不对,甚至认为把干净和美对等的人很没有想象力。骂脏话又长得漂亮的乔慧在她这儿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很冲突,但人就爱矛盾的事物。她甚至说,在乔慧身上能看见野性。她讲得眉飞色舞,大有在我出租房内作几万字演讲的架势,我就坐在沙发边,看吊挂着的灯泡在她头顶上打转,把光晕成一大片,想起当初她顶着短发推车向我走来的样子。我问,她是不是短发?小陈立马瞪我一眼,说,人家可不是我这样。
后来我频繁从她嘴里听到乔慧的名字,以一种很微妙的方式隔着千里了解另一个人的生命历程。其实也没那么新鲜,因为范蠡也干这样的事。他爱上西施的时候四十来岁,已经由文种做媒有了一个老婆。人一旦不年轻,很多事情就不能在明面上胡来,尤其是爱情,非得需要胆色和血性,而四十岁的范蠡只有钱和色心。范蠡爱西施,想她想得死去活来,所以在土城的瞭望塔上斥巨资架了副望远镜,隔得老远盯梢美女们的澡堂子,三天两头搞偷窥。其实西施早就知道他在偷窥。众所周知,范蠡每次上山的动静都很大,从山脚到土城,永远是一派轰鸣,爬上瞭望塔的动静也很大,是独属他的吃力喘息。但西施总装不知道,还给范蠡打掩护,范蠡抬脚发出动静她要咳嗽,范蠡的马叫起来她也咳嗽,这就是为什么在郑旦的耳边,她闺蜜和范蠡的声响总在同一时刻出现。
在小陈刚开始工作的三个月里,乔慧与她建立起伟大的友谊。她们同进同出,同吃饭,同逛街,同在领导讲公司两年以来的艰难创业史时挤眉弄眼。她们还搞出个设计流水线,乔慧负责拉个框填个色,小陈就往上贴图。她们后来总干这样的事情,把一张图里的素材抠下来,又挪去另一张图,不然就永远有干不完的活,通不完的宵。我也总干这样的事情,从自己的人生里找些能重复用的履历,贴进新的简历。不过我们理由不一样。小陈是为了短期内交大量的稿,给公司乱七八糟接来的业务擦屁股,我不是,我是给自己的人生擦屁股。小陈很快厌倦了色彩粗暴的设计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在外买零食时都会禁不住呕吐,这样的症状实在有悖过去那个对设计大谈理想的自己,于是她尤为惆怅地问我,我不会干一行恨一行吧,真想象不出有一天我会恨搞设计。我说不会。她不信,说,你不恨你是现在这样?我问我现在怎么样?小陈就沉默下来。我把嗡鸣的电脑盖上说,你迟早还是要热爱它,热爱是人为了赚钱开发出的最大本领。她嘟囔一句,说,就硬爱?我说,就硬爱。
她们的不良态度很快引起了领导的注意,要做处理。小陈和乔慧面临的处理方式全然不同。对小陈,主要搞怀柔政策,每天忽冷忽热以求她突然感冒发烧似的激灵起来,先是把她拎进办公室一通臭骂,说你的设计就是标准的垃圾,又隔阵子把她叫过来夸一通,大意是追溯当初一眼看中她设计才能的自己,说我们公司虽然才一两年,但是理想是办成一流的设计公司,说小陈虽然年轻,但她跟着公司成长,将来也有望做一流的设计师,最后痛心疾首地说,你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呢?再堕落下去岂不是要搞抄袭?还说小陈丧失了热爱,没有了理想,但公司还是愿意等她。一番话说得小陈热泪盈眶,从此开始忍着恶心继续对设计搞“硬爱”。对乔慧的处理方式则大为不同,总结起来就是轻飘飘地,好像无所谓。
直到三个月实习期快结束时,乔慧的人脸识别突然失效,她拿着咖啡冷清清站在大门口,和瞠目结舌的小陈对望,一时进退两难。闸机口的拒绝话术也很有意思,说乔慧是搞“非法入侵”,其实她不过入侵了一张小脸蛋,把眼睛眉毛鼻子框进画好的人像框里,这对人来说就好像打招呼,对闸机口来说这就叫侵犯。我很难说闸机口是个有趣的发明,因为它实在缺乏想象力。闸机口的发明只为一件事情,那就是筛选自己人。假如卡夫卡写《城堡》时有幸见过这种发明,他就知道自己压根儿不需要设计一个永远走不进的城堡,只需在外头搞个闸机口,K就会和乔慧一样,往前走一步警报就呜哇乱叫,脸一出现就是非法入侵,他们很快就会回过味儿来,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闸机口就是这样一种东西,给了乔慧当头棒喝、快刀斩乱麻的痛苦。最终乔慧还是刷身份证进的门,闸机发出一阵畅快的音乐,说“欢迎访客”。小陈问,怎么回事?乔慧说,我的转正泡汤啦。小陈没说话。
她后来告诉我,当时自己突然很害怕,因为进他们公司必经一条高层的走廊,她怕多说多错,被乔慧推下去摔死。说完这话的后半夜,我正在熬夜赶稿,写到郑旦和西施一同被打包给了吴王夫差。刚从马车里走下来,西施被夫差搂在怀里,心绞痛的小模样惹得夫差心碎。至于郑旦,头发还是半打长,还一脸凶相,被缴了青铜剑,收了金银钗,用麻绳捆成一团,抬进了偏僻的“美人宫”。我写得满头热汗,咬牙切齿,写夫差在西施脸上狠狠打了个啵,拿脚把郑旦的青铜剑踢得远远的,说:“好姑娘,眼有杀气,是来杀我的!”我写得怒火中烧,愤愤地想,这才是自卑。同一时间,小陈房里传来一阵“啪啪”声,接着她哇哇大哭,肿着脸跑出来质问我,怎么不带上我?我说,你有那么大那么厚一本劳动法,踹了你要搞经济补偿,要N+1,踹了乔慧什么都不要。小陈憋了一肚子的火,我知道她想像乔慧那样骂:他的!但她没有。
她从这时起开始疯狂地洗发。起初只是购入一些廉价的洗发水,后来开始买入一些我念不出字的海外产品。眼看高矮胖瘦的瓶瓶罐罐充斥我狭窄的厕所,我有心想抱怨,但一见她沉默地将头发包成一团顶在颅顶,未洗净的泡沫在她额角发际边爆炸,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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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请阅读《上海文学》202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