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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5年第11期|郭伊格:前路无知己(中篇小说...

2025-12-03 11:0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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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伊格,二〇〇〇年生,湖南常德人,作品见于《湖南文学》等杂志。


前路无知己(节选)

郭伊格


一  郝美妙

很多人忘不掉二〇一九。这一年一过,人的脸就要被遮去一大半。郝美妙摘下口罩时已满二十一岁,考研告一段落,正琢磨毕业论文。三年来她难得出校一次,就连去年的实习也成了学校里一门名为“仿真实习”的特色专业课,注册资金动辄七八位数,同学间的称呼都由名姓变成“某总”,学校发的练功钞满天飞,厕所纸篓里全是“钱”。

童年在过家家,中学时期在“模拟联合国”,到了大学连参加工作前的实习都得仿真预演,久而久之,郝美妙有点分不清真假了。在学校当惯了身价不菲的“老总”,回头再看市场上那些月薪三五千的工作着实有些大材小用,她不愿相信这三年的世界不真,就随大流坐在图书馆里。

学校的图书馆毗邻广州塔。郝美妙不见得能学进去多少,因而从来不觉得累,每天第一批进馆占据落地窗边的位置。六百米高的广州塔离她太近,白天像一支被人从中间掐细的灰白蜡烛,到了晚上就变成一根巨大的五彩灯筒。广州之于她的城市印象多留在二〇一九,那一年爸妈终于买了家里的第一台车,一起开车送她来上学。老土国产车,内饰硬朗,名叫“哈弗”,很符合小县城的调性。陶居县不富裕,但人人都想办法往身上堆砌驰名商标,方圆没几里的陶居县被打造成一个微观的名流世界。男人穿的是“巴黎贵族”的老爹鞋,女人背的是“双C香奈儿(两个同向的C,Logo像半个圆润的书名号)”,新开发的楼盘叫“陶城一品”,新建的电影院叫“环球影城”……郝美妙厌恶这种事事山寨的风气,明明知道爸妈买这车并不是为了虚荣,可是坐在车上她还是有点不自在。

车在湘粤间奔走不停,天将黑时堵在猎德大桥上,郝美妙却觉得刚刚天亮。上桥前经过的地方名叫猎德村,现在正发出夺目的辉光,十八岁时她很难想象一个行政级别在县城之下的村镇何以般配这种奇观。车流不断喘息,郝美妙并不厌烦,她甚至忘了哈弗带给她身心上的不悦,全神贯注去观察广州。从旧世界到新世界,尽管已被林立的高楼骇得忘记眨眼,但她还是说服自己广州只是放大拉高的县城老家。她把目光所及的处处种种都与老家联系对比,像玩了一局连连看,用游戏的方式把二者间的差距清零。

来电是妈妈。长期静音模式下的手机,在郝美妙出神时振动成喧哗。她赶紧拿上耳机盒准备逃往楼梯间,匆忙间绊倒了椅子。清脆一声响落地,郝美妙想着得有多少人侧目,又有多少人皱眉。等她扶起椅子、放轻脚步小跑到楼梯间的时候,妈妈的电话早已挂断,变成电话图标上的一个红点。再回拨过去,妈妈也不再接听,想必是课间休息结束,她已急匆匆回到课堂上。郝美妙和妈妈的对话在这几年急剧缩减,无非是形式上的嘘寒问暖,各自汇报最近的吃喝拉撒,然后各过各的生活。因着疫情的关系,大学这三年半她很少回家,反正她早已经意识到她的家不是家。

楼梯间不宽不窄,郝美妙站在上与下的转折处。转折处的平台间有几把折叠凳,主人们默契地暂时休整,未在此处背记知识,但又默契地用椅凳限制了她的自由活动。往下看是螺旋的深渊,往上看是循环的旅程。上不去,也下不来。

二〇一九年已经过去快要四年了,那时候她和爸爸还有很多话说。一家人开车来广州的时候,她怕爸爸开长途犯困,就一直和他说话。郝志国说陶居县的高铁第二年就要开通了,以后从广州回陶居县很快,大学的课业也不如高中紧张,放假可以多回家。

郝美妙嘴上答应,心里不这么想。

在陶居县读完初中后,她进入市里唯一一所省重点高中就读。妈妈的决定是对的,县一中顶多是个市重点,英语老师的口语都还打磕巴,读书的条件和氛围怎么都比不上市里。郝美妙毕竟是第一次离家,刚读高中时每逢月假都第一个赶车回。回来后还是和初中的小姐妹一起玩,三人小团体,佳佳去了中专学护理,雯雯交了建校费进县一中吊车尾。三人之间各有距离,于是郝美妙读到高二就不怎么回来了。

至于佳佳和雯雯是怎么疏远的,她不知道,也不重要。她早就想好要往外走,大学志愿清一色全往大城市填。倒是她去小区保安室拿录取通知书的当天,碰见了久没联系的佳佳。佳佳很自然地凑近来看,说,广州哟,我经常克(去),从广州火车站下来先到对面买新衣,再克(去)隔壁的白云皮具城买包,那里的包做得又真又乖,以后找你搞代购。

郝美妙在高三这年蹿了个子,比佳佳要高出半个头。她把通知书抱紧,些微低头和佳佳告别,佳佳在她眼里变成扁扁一个。

这就是陶居县的生活。郝美妙来广州的第四年,仍时不时把广州和陶居县做对比。不过她现在已不认为广州和老家还处处类似,她明白了广州事物的逻辑。就比如她现在从图书馆回宿舍的校道,短短一条,甚至不如陶居县一中的校道长。整个大学的校区面积也许不比县一中大,但这就是广州先进的表现,寸土寸金的市中心,自然要收紧建筑密度,不比陶居县地价便宜,区区高中都生出大片冗余面积。

三年多前,学校的正门还是南门。从南门径直走进一百米,左手边是一栋灰白大楼,门口竖一块写着“丽枫酒店”的大理石石碑。酒店位处学校内部,从来不缺生意,又逢开学季,周边酒店溢价,这家快捷酒店更是涨到五星级价格。舟车劳顿一整天,爸爸咬咬牙说就住这里,开了两间标间,爸爸住一间,她和妈妈住一间。

晚上洗过澡,妈妈一如往常地给她吹头发。妈妈讲究,吹完头发还要给她的发梢抹油。老式的茉莉花头油,现在很难再买到,那是一种小地方的气味。茉莉香精的味道散开来,妈妈和她说话,问她大学想怎么过。

郝美妙已经忘记当时的说法,她只记得妈妈说,大学……离家远,成年了,去谈谈恋爱。从她有妈妈开始,就感受到妈妈有种特别的好。在别人的妈妈关注成绩单时,她的妈妈只关注她快不快乐、有没有读课外书、对课本以外的世界有没有想象。妈妈是县一中唯一一位特级语文教师,但没有县一中教师们大多有的死板说教,妈妈的教育事业不局限在学校里。做老师有份好福利,假期与学生同步,郝美妙的假期多和妈妈在外旅游。她很小就来过广州。

郝美妙小时候来广州吃的第一顿饭不是早茶,是肯德基。也不是不吃早茶,而是妈妈问她想吃什么。哆哆基!大红色的门头、亮橙色的餐桌,鲜艳艳的,和陶居县其余老土暗淡的商铺大有区别。其实哆哆基并不好吃,所谓的洋玩意儿不好消化,但她的面子却向着哆哆基。

她到了肯德基门前才发觉这和哆哆基不一样。哆哆基的标牌真的是一只鸡,而肯德基的标牌是一位外国老人。装修也不一样,肯德基的门头是暗红色和白色相间,桌子是木制的。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就比哆哆基要贵。

等妈妈点的全家桶端上来,郝美妙不抱期望地把炸鸡放进嘴里时,她才知道区别在哪儿。肯德基的炸鸡外皮咬起来是脆的,也没有返出恶心的老油味,肉汁从缝隙里滴下来,看得见吃得着的新鲜。原来她的胃口并不只习惯中餐,对哆哆基的排斥绝非西餐的错,哪怕肯德基还算不上正式的西餐。

母女俩的广州之旅停在某座宏伟的校门前,妈妈带她与某个人像雕塑合影。幼时的郝美妙问这是哪里,妈妈说这是妈妈的母校。郝美妙还不懂母校的意思,只知道妈妈的妈妈叫外婆,说原来是外婆的学校。

直到她对学校有了概念,才知道妈妈的母校是著名的中山大学。她实在不明白名校毕业的妈妈怎么会回到陶居县当老师。在陶居县的时候,她过着很好的生活。爸爸是国企水表厂的技术科科长,妈妈是县一中的金牌教师,顶着爸妈的体面身份,她把自己也变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但郝美妙的成长里出现越来越多的困惑。没有人会相信,她的爸爸妈妈从来不逼迫她学习。更不会有人相信,她的爸爸妈妈从来不同床。

……

妈妈回电的时候,郝美妙已经在宿舍发了好一会儿呆,她连书本都没理就回来了。妈妈说刚下晚自习。郝美妙说室友刚洗漱完,在等热水器重新烧水。宿舍里飘荡着一股时兴沐浴露的花果香,以及室友们着急忙慌敲打键盘的声音。妈妈今天话格外多:班上有位女生失恋了,一周瘦了一大圈;还有个男生逃学出走,她花了好多精力才把人劝回来。

郝美妙听着走神,时不时去看热水器的指针。眼看着水要烧热了,她问妈妈,还有事吗?

妈妈隔了小半分钟才说,快到清明了,现在也放开了,要不你回来给你妈妈上个坟?

二  郝志国

郝志国在结婚成家之前,最痛苦的记忆是妈妈去世。那时他六岁,一夜间哭光一生的眼泪,之后他就成了一位小老人。他的爸爸在水表厂做货运司机,作息与他大不相同。父子俩都守持沉闷,曾经他们所有的沟通都是在妈妈布置的饭桌上。三双筷子在小方桌的伸缩间常有碰撞,这时一家三口还是热闹的。妈妈走后,郝家不再开火,水表厂的食堂便利了父子二人的肚腹。筷子在集体长桌上不再纠缠,人也没话说了。

郝志国和爸爸不亲。妈妈身后的一切都由裁缝姑妈郝珍妹代为操劳,爸爸在发妻的葬礼上也没掉一滴眼泪,只不停关注人情往来的账簿。葬礼成了一堂课,郝志国六岁就学会各家的红白喜事不是挂在脸上的悲喜,而是账簿上的数字。爸爸的账簿上写:莫家归零。他不懂什么意思,爸爸向他解释,上个月莫家生了女儿,咱们家去了人情。今天你妈走了,人家也来了人情。一来一去,互不相欠,所以人情就归零了。

郝志国听个半懂,以为今后不会和莫家有往来。

裁缝姑妈成了他新的妈,每每放学他都自觉回到姑妈的裁缝铺写作业。说是裁缝铺,其实不过是一处当街的民宅,成天大门外敞,热闹非凡。郝志国这时年纪还小,定力不足以一鼓作气写完习题,总抬头看着街上的风景发呆。小县城,也没什么好看,不过是来往的自行车、卖老式冰棍的商贩,零星还有三两个小孩把旧皮球踢来踢去。姑妈把一切看在眼里,奇怪得很,自家侄子正是贪玩的年纪,却又从不伙堆游戏,往好说是懂事,往坏想是不正常。

他六岁后得到的所有细致关照都来自姑妈。姑妈在他上初中时才怀上自己的孩子,实打实做了六年准妈妈,自以为成了教养男孩的专家,从此什么哪吒都不怕。郝志国看着姑妈的肚子越鼓越大,变得更加乖顺,他不敢不听姑妈的话,小小年纪已经生出会无人管教的后怕。他越是听姑妈的话,就越是想妈妈。

姑妈还是流产了。医生说三十二岁已经算高龄产妇,不宜过度操劳。姑妈不当回事,生孩子哪有那么娇贵,照样把缝纫机踩得突突响,给灶台添上日渐浓重的油烟。从前一天到晚没个安静的姑妈家,现在只剩下姑妈一阵阵的干号。就算不关郝志国的事,他也知道姑妈家的气氛变了,最好脾气的姑父汪半仙也皱起眉头来。他有些心虚,没法再在姑妈家住下去,又回到空荡荡的自己家。好在他已经到了能料理自己的年纪,除了孤单,生活倒不算难。只是生活里多了桩麻烦,他放学后得去厂里食堂吃饭,吃完饭回家的路必经姑妈家。现在他得绕开姑妈家,多走一大圈,吃的饭到家就消化了,人都饿成了瘦高个。

小县城十年如一日,不长进,郝志国也十年如一日地沉闷。他靠苦读飞离了这个小地方,去到长沙读当时很风光的大专。日子似乎有盼头了,他在省城里看到很多新鲜事。省城首先是干净的,不像陶居县处处落灰,一切都迸发出崭新的光亮。省城也不劳累,墙上涂的、身上穿的都鲜艳,没人考虑耐不耐脏的问题。就在他临近毕业,打算在长沙落实工作时,接到了一纸爸爸的肠癌通知。轻飘飘一张纸,把志在四方的好男儿拉回家乡。郝志国很是郁闷,他已经尽力节俭,不给爸爸添负担。可怎么他越是俭省,爸爸就越是拼命?多赚了几分辛苦钱,赔掉了一副好身体,外搭儿子更好的前程。

返乡的班车摇过裁缝铺隔壁的电器行,睡得迷糊的郝志国梦中飘进一首歌:红尘来呀来,去呀去,都是一场梦……

姑妈自流产以后再也没怀孕。人人都说姑父背时,也有人说是姑父本来就不行。没人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但时间一久,姑父对郝志国的态度也重新友爱起来。姑妈继续挪用在自家操持生活后剩下的心思替哥哥一家盘算,先是落实完郝志国回乡的工作去向,再就要指派郝志国今后的结婚对象。

市场经济放开后这几年,裁缝铺的生意红火非常。姑妈是县里手艺最好的巧裁缝,每天和女人打交道,眯着眼穿针引线的时候,心里也给侄子织起情缘。哥哥的病可要耗钱,故而不能找在穿着上大手脚的侄媳妇。赶时髦花样的勤客和爱扯好布料的姑娘都被姑妈筛出去,最后剩水表厂流水线上一位姓毛的姑娘。毛姑娘只穿耐用的的确良,光顾裁缝铺都是买便宜针线回去纳鞋底。她总戴一副洗得发灰的蓝布袖套,脸上也素净得只有上班析出的油光。姑妈把她上上下下收归眼底,考察了一些时日,送了两块用不上的边角闲布给毛姑娘,就约定了她周五下班后在厂里食堂门口和自己侄子见面。

毛姑娘听裁缝姑妈把自家侄子吹得那样好,人还没见过,就率先害了相思病,春心荡起来,就对自己挑三拣四。毛姑娘觉得自己有些肉,自此每天只吃半碗粥。一天发晕,两天手抖,第三天就是周五,以为咬咬牙就能挨到下班,不料下午三点人已经晕到卫生所去了。

莫愁压根不认识毛姑娘,也不知道毛姑娘的好事。她只是记得食堂的小黑板,今晚有妹妹爱吃的芋头汤。

郝志国不知道谁是戴着蓝布袖套的毛姑娘。厂里的女工们人手一副蓝布袖套,他等急了,父亲的病可经不起饿。他站在食堂南面的一棵大榕树下,用光了脸皮喊出一声毛姑娘。赶了方言谐音的巧,回头的正是莫愁。郝志国看到离他不过三米远的“毛姑娘”,面孔一如姑妈所说的素净整洁,蓝布袖套也没差。平淡得平常他记不住的一张脸,在这有特别意味的初见下让他记住了。莫愁没找到声音的来源,把饭盒好好放进挎包就要回家。她这一动,郝志国发现了异样。

一团小小的深色水迹洇在莫愁的工裤上,直说是要被骂流氓的部位。郝志国立马意识到这是女人的例假,不敢出声提醒。他快步跟上莫愁,离得很近,想替莫愁遮羞。太亲密的距离,莫愁惊得往前大跳,下半身的热流令她立马懂得“麻烦精”又来了。郝志国见她吓了一跳,嘴上连忙道歉,手悄悄指她的裤子,生怕她真把自己当流氓。莫愁领会了陌生青年的好心,不说话,把自己的帆布挎包熟练地往身后一拉,多么自然的掩体,然后继续踏上回家的路。

郝志国自己话不多,也摸不准自己喜欢怎样的姑娘。这位“毛姑娘”目前来看确实不错。他尤其惊喜她这份处变不惊的性子,在相亲对象面前出丑也不忸怩,今后应该不会添麻烦。他除了上班还要照顾父亲,没女人的家庭令他多费好多神。

真正的毛姑娘回到工作中后懊悔不已,几两飘肉害她丢了爱情。毛姑娘再也不去裁缝铺,姑妈很久后才知道自己那两块边角闲布被浪费,侄子的人生大事根本不劳她费心。

郝志国不喜欢说话,他的动作跑在嘴巴前头。自从认识了莫愁,他就常常在下班后等着莫愁回去。他们并不同路,甚至在认识莫愁前他都是骑自行车回家。决心要把莫愁当未来的伴侣发展后,他的自行车丢在家里落灰生锈,青年的两条腿比两个轮子灵活。

莫愁也不喜欢说话。她发觉不知哪一天起,回家的路上多了一个影子。这个影子不与她同行,保持着文明的距离。她回头去看,发现是之前对她报以善意的陌生青年,于是也点头示意。几次之后,两个人就并排走。再过不久,两个人也说几句家常话。

家里的灯泡坏了,晚上睡得早。

莫愁随口一句话,郝志国记在心里。他说我周末去看看是什么型号的灯泡吧,换起来简单,五分钟的事。

郝志国第一次上莫家的门。正经的往来,李如云却在仔细盘算。小伙子看起来精干,面相和老公莫思凡一样不上不下,是能托付的主。虽然莫思凡不是个东西,但他不能代表某一种面相,她坚信中庸的容貌是过日子的首选。

心里的算盘打响,李如云开始查问郝志国的明细。厂里老郝的儿子,老郝踏实,这些年攒了不少钱。听说老郝生了病,没住院,那就不烧钱。小病不用治,大病治不了,人人都懂的道理。唯独这小子的姑妈有些难搞,郝珍妹,从前和她打过一架。但李如云马上就想开了,姑妈又不是亲妈,还能做他的主?

郝志国查看了灯泡的型号,意料之中的大众款。他说明天买了灯泡来换。正是各家各户唱炊的傍晚,李如云留他吃饭。他故作不经意去看莫愁的脸色,莫愁只是倚在堂屋的门框边上,也不看他。看不出莫愁的意愿,他不敢留下,连连说家里留了他的饭,李如云怎么也拉不住他。莫愁动也不动。

他几乎逃命一般跑出了莫家。出门时撞了一头,站稳才看清是一个将将到他胸前的小姑娘。眉头皱起,眼珠子上下转,警惕地打量,看起来不是温顺的个性。这是莫逆。郝志国抱歉似的点点头,弓着背连忙跑了。莫愁还是倚在门框边,看着郝志国和妹妹碰上、妈妈没留得住客。淡淡的一张脸,旁观一出主角是自己的戏。马上,妈妈就挥着锅铲作势要打她,她也不避,早就料准了自己的不作为不足以令沾满油、好滋味的锅铲坏在她头上。

李如云说,木脑壳!送上门的实惠女婿把握不住,以为自己出生在什么好人家。莫愁不答不应,帮妈妈布置一桌难得的好饭菜。沾郝志国的光,红烧肉是逢年过节才吃得上的。

李如云的思想工作做到第二年夏天。等发小周瑾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一到,莫愁完全死了心,就和郝志国谈起恋爱来。从此郝志国开始留在家里吃饭,三不五时还给李如云买雪花膏,给莫逆买新钢笔。再没多久,李如云一席新铺盖一打整,莫愁就要被她送进郝家做媳妇了。

郝志国没觉得结婚是头等大事,像开到桥头的船,什么年纪就做什么事。莫愁和他想的一样,就算做了夫妻,也没觉得日子里有什么浓情蜜意。

郝志国的爸爸在提亲时强打起精神一次,透支了所有精气神,从此再没离开床榻一步。郝志国第一次觉得媳妇娶对了,是在婚后看着莫愁把爸爸照顾得很好。原来家里有女人是必要的,省却了他要投注到生活细密中的精力,就算政策上不调整双休,他也多出了许多悠闲。

人闲起来,就觉得力气没地方使。尤其郝志国正当壮年,就更觉得日子差点意思。他从小没培养出什么爱好,如今有了老婆,爱好也就成了老婆。也就是这时候他嫌弃起卧床的爸爸,他自己还没意识到,手已先在夜里捂紧莫愁的嘴。起初他闲出来的力气全在夜里用功,但捂多了嘴,莫愁也就不出声了。他嫌没趣,就让莫愁叫几声。莫愁哼出的声响小过蚊蝇,他又让莫愁说几句好听的。莫愁什么也不会说,漆黑里都摸得出她通红的脸。她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我爱你”三个字拖沓成单音节。郝志国拼凑许久才连成这三字短句,等他反应过来,被窝里的事已经收尾。

老婆爱他本该是分内事,可他太久没被人爱过,从没想过婚姻除两人搭伙过日子以外,爱情也很有必要。他思来想去,觉得症结在爸爸身上。他的心头已被责任占满,哪还有什么情爱的空间?对的,这下他理清楚了。

问题一搁置就是三四年,莫愁从新娘熬成了旧妇。她辞了工作,安心做起主妇来,对家里的光景没抱怨,对见少的房事更不抱怨。日子一天一天过得相近,郝志国再没逼她在床上出声说话。莫愁放松下来,有时也会情不自禁哼上两声,郝志国这会儿学会以牙还牙,用嘴堵嘴了。

这几年,郝志国的腰板在莫愁的贤惠下越挺越直,他习惯看莫愁佝着身子操持家务的模样。她纤细得像一把垂下的麦穗,实惠地喂养饥肠辘辘的“劳动人民”。他甚至会在父亲日渐消瘦的身躯和日益频繁的病痛喘息中倒计时起来,爸爸快些走吧,你彻底闭上眼睛,我才有心思把你的孙儿造出世。

郝志国的爸爸终于听到了儿子的“规劝”。老人家应该是凌晨走的,不闹不烦,直到清晨莫愁才发现。她忙前忙后,仍然恪守着作为贤内助的本分,郝志国不费神。在等人来挪尸办席的空闲时间里,郝志国坐下来匆匆呷了两口热粥,夹了几筷腌萝卜。父亲这时还安详地躺在他身后的卧房里,他不回头,心里感谢父亲选了个休息日走,省了他请假的麻烦。

上一次郝志国经历白事,还是妈妈去世,那时的他早已哭光一生的眼泪,在爸爸的葬礼上他只剩下如释重负的喘息。郝志国麻木地招待前来吊唁的不算多的客人,偶尔转过身去不着痕迹地打个呵欠,心里只想两件事:休丧假扣不扣工资,以及什么时候生儿子。

姑妈和姑父很快就带着早早预备好的寿衣来了。姑妈的哭声是一场轰动的雷暴雨。没多久,丈母娘李如云带着小姨子莫逆踏进了门。丈母娘的声音细长,卡着姑妈呼吸的间隙干哭共奏,成了道道撕心裂肺的闪电。二人一唱一和。小姨子已经读高三,找了个空地翻起课本来。姑父帮莫愁端送茶水,经过莫逆时静站在她身后看她背书。姑父无子,对待小辈总拿出自己无处发挥的慈爱。郝志国披麻戴孝伫立在堂前,重复与接连来吊唁的人寒暄。他耳朵里听着两个女人聒噪不停,哭丧的默契共奏是一种英雄相惜。另一边的一对老少格外安静,郝志国很难想象他们何以日复一日地忍耐姑妈和丈母娘,这是他心里佩服的真英雄。

莫愁忙前忙后,刚准备歇息,突然就弓身吐了一地。不偏不倚,一摊秽物洒在灵棺正前方,吓得宾客都噤了声。李如云和姑妈也霎时收声。莫逆和姑父最先反应过来,一个跑前来扶人,一个拿扫帚打扫。郝志国慢了几拍,被莫逆骂了句“瞎子不是”,这才想起是自己老婆在吐。他赶紧背着莫愁往卫生所去,一路上心快要抖搂出来。在他看来,爸爸和莫愁都是从不生病的好身体,但爸爸一生病就搭进命。他怕。

卫生所的老医生看郝志国背着人满头大汗进来,以为出了要命的事故,立马就站起来吆喝护士接手。仔细一看,人没晕血没滴,翻了个白眼又坐下了。郝志国心里气,医生不救死扶伤,居然还坐下来喝口茶,当即就拍了老医生的坐诊台。老医生脾气也古怪,伸手推开郝志国,力道不小。有人认出来郝志国,说,你老倌子不是今早走了吗,你怎么不到屋头守孝?老医生才发现这龟儿子穿着孝服来的,更为光火,老人家都讲究一个“孝”字。

等到检查结果终于出来,郝志国竟在父亲去世这日大笑起来。不孝,老医生招呼人要赶他出去。郝志国背着莫愁,全然不顾莫愁叫他放自己下来,在街上到处逛。他活到二十九岁第一次不守规矩,就是把爸爸的丧事变成他要当爸爸的喜事。他要当爸爸了,爸爸肯定是提前知晓,所以才及时离去,为拥挤的小家腾出地方。爸爸留下的遗产里,有一份是“爸爸”这个身份。

郝志国在县城出了名。人人都知道他在自己爹去世的这天当了爹,人人都笑他厚脸皮,满大街喊“我爱你”,把他老婆羞得低脑壳。

这次郝家的人情账簿由姑妈看管。莫家的人情还是归零,只是分不清,究竟是两家已经融为一体,还是莫愁有孕的喜事与郝家的丧事对冲。也许他们虽然在账面上无所亏欠,但在命运中早已纠缠不清。

三  莫愁

莫愁,名字本是父母交融时最浓烈的爱意,莫家的愁却自一九八二年底开始发酵、膨胀,终于在二女儿出院回家当天聚成莫思凡一口浓稠的哀叹。莫愁被他牵着,那口哀叹是顺势落在她头上的乌云。从此她的名字变成了人人口中念叨的无效的安慰。

多数人幼时的记忆要从三四岁开始,莫愁也是,所以她还记得自己被父母疼爱过。

三岁时她还不大分得清左右,总把鞋穿反。爸爸妈妈看了总是哈哈笑,说我幺儿真聪明。她的玩具是那批孩子里最新最多的,小卖部的老板进货回来,先把新玩具留一份给莫家女儿。

五岁前的莫愁很爱笑,都说她的名字取得好。

妹妹出生以后,爸爸再不叫她“幺儿”。大多数情况下爸爸会叫她“姐姐”,提醒她有了新身份。再过不久,爸妈天天皱起眉头,有时候叫她,要么冲她招招手,要么“欸”一声。

幺儿的称呼传给了妹妹,和爹妈关注的目光一起。莫愁笑得少了,被妹妹出院那天的一声浓叹附了身,五岁就频繁叹气。爸妈没工夫注意她的变化,新幺儿不好带,家里的开支也是难题。莫愁少笑了几声,多叹了几声,总归有声响,爸妈听起来都一样。

莫愁从来不喜欢妹妹。因为超生了妹妹,家里罚了好多钱,爸妈都在绞尽脑汁填窟窿。

终于在她六岁那年,莫家破天荒地在七月份把荤吃到腻,过年也没有的待遇,紧接着莫思凡就要去到他口中遍地金子的广州。李如云嫌去车站的公车票贵,只支派莫愁去送莫思凡。公车晃荡,过小县城电器行的时候,莫愁听到一首怪里怪气的歌。旋律好听,词听不懂,爸爸说这就是粤语,广东人说的话。她要在很多年后才知道歌词:让风继续吹,不忍远离。心里极渴望,希望留下伴着你……

所有的欢笑停在她八岁之前,此后莫愁的脸就化作了一汪死水。

七岁的夏天,李如云带她和妹妹去广州找爸爸。她们被爸爸安置在广州火车站边上的随便一个招待所。到了吃晚饭的时候,爸爸还没来接她们,她还在担心爸爸是不是记错了地方,这附近的招待所有几十上百个,门头也长得差不多。后来实在饿到太晚,妹妹哭得止不住,李如云烦躁起来就推她出门,让她去找爸爸,找不见就不要回来。她不知道怎么找,广州人人都说着她听不懂的怪话,个个都不认识莫思凡。她走了好远,终于看到四个她认识的字:公园前路。七岁的小孩,在离家几百公里远的地方,听不懂又认不得几个字。好不容易看到四个她认识的字,像见了老乡,蹲下来就淅淅沥沥地哭。她算运气好,碰上个附近值班出来买烟的警察,带她返回去找妈妈。

李如云被警察教育了一顿,憋了一肚子火。她不过是被莫逆的哭闹惹得心烦,莫愁又帮不上忙,才说了句气话。哪晓得莫愁这个木脑壳真的做好了在广州流浪的准备,小小年纪走到三公里外的地方去。警察一走,李如云的两耳光就落在莫愁脸上,骂她乱跑添麻烦。莫愁被打得疼也不哭,耳巴子是她的定心丸,她不会被丢在广州了。

母女仨在广州待了三天,莫思凡都没出现,李如云只好骂骂咧咧带她们回了陶居县。侥幸回了陶居县,莫愁决心一辈子不要离家。她特别喜欢陶居县,一砖一瓦她都认识,绝不会让她被抛弃。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5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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