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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5年第6期 | 李清源:迟暮(中篇小说 节选)

2025-11-24 13: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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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源,中国作协会员,出版小说集《走失的卡诺》《此事无关风与月》《没有人死于心碎》,长篇小说《箜篌引》《窑变》,获十月文学奖,杜甫文学奖,《当代》文学接力赛年度中短篇小说总冠军、年度长篇小说奖,河南省优秀文艺成果奖等奖项。


蒙特利尔的冬天冷得过分,张建国把携带的衣服全套在身上,仍然难以招架。他右腿有老风湿,受不得寒气,在多伦多出机场时便已困重起来,此时更如一坨生冷的铁,在关节处沉甸甸地作痛。天上的云也被冻住了,或如碎羽,或如散纱,全都静止不动,仿佛粘在了靛蓝的天空。河湖也都冻结,他和小孙从多伦多乘火车过来,沿途所见的河流无不冰封,尤其是蒙特利尔城外的圣劳伦斯河,冰色幽蓝,在明亮的阳光下冷峻而深邃。灰冰脆,白冰坚,若是干净的蓝,冰层就异常深厚,张建国估摸,这冰上可以走重卡了。当年他送邓红梅去医院,赶时间抄近路,开拖拉机从结冰的水库上穿过,那冰是灰白色的,都安全通过了。

每当回想起此事,张建国便会心生感慨。那时候的冬天才是冬天,会下很大的雪,结很厚的冰,把人手脚冻得红肿。后来天气慢慢就不那么冷了,雪越来越少见,河流也难得结冰,棉衣穿到身上,不等穿脏,就又该脱了换春装。据说气候在变暖,全世界都这样,就连南北极的冰雪也在纷纷融化。张建国认为这不是好事,他不懂气候变化对生态的破坏性影响,只是觉得一年既然分了四季,就该各有各的样子,倘若模糊不清,四时淆乱,便是有违天和,一定没有好结果。现在是腊月,谚云,腊七腊八,冻死寒鸭,可他前天从国内出发时,老家的气温居然高达十三摄氏度,街头的辛夷都在试探着鼓苞,哪里有腊月的样子?不料来到这里,竟然这么冷,空气犹如无形的冰,太阳虽大,散发的都是寒光。张建国都不敢呼吸,吸进去的是冷气,呼出来的是热气,一呼一吸之间,身体里的热量就被抽光了。还是小孙贴心,给他准备了保暖口罩,才使他免于狼狈。原来在世界的一些地方,冬天仍然是冬天,甚至比他们当年的冬天更冬天。张建国心头少不了又是一阵感慨。他裹紧羽绒服,与小孙和邓容易并肩而行,听邓容易有一句没一句地讲蒙特利尔的风土人情,听到说蒙特利尔是座岛,城市就建在岛上,周围被圣劳伦斯河环绕,顿时联想到童话电影里的冰雪城堡,愈发觉得寒气逼人了。

“这里太冷了,”他对邓容易说,“你奶奶怕冷,生你爸时没有好好坐月子,落下了病根,一年四季手脚都暖不热。”

邓容易的谈兴本就不高,听了他这句话,索性闭口不语。张建国再次感受到了他的敌意,讪然不安,但却更加坚定了把邓红梅带回去的决心:这鬼地方这么冷,他都顶不住,红梅哪里受得了?而且蒙特利尔华人太少,不像温哥华和多伦多,哪哪儿都是中国人——这是小孙讲的,他并不了解实情,不过据他在多伦多所见,的确碰头碰脸都是黄面孔。何况这里还是法语区,要在这里生活,得会讲英、法两门外语;红梅只会讲老家方言,连普通话都讲不好,怎么跟洋鬼打

交道?

然而怎样才能说服邓容易呢?这显然不是容易的事,张建国寻思无计,不由得惆怅起来。

张建国不远万里来找邓容易,是要跟邓容易签个协议:他年纪大了,活日不多,希望死后埋进祖坟;而张家的祖坟在邓家的责任田里,要破土安葬,必须征得邓容易的许可。

张家祖坟原本在自家祖田里。新中国成立后土地改革,地权归属集体,但人死归葬,仍可以在祖坟下落脚。再后来分田到户,土地以联产承包的形式重新分配,张家祖坟所在的田地分给了邓家。那时张、邓两家关系尚可,张建国的大伯亡故,营坟安葬,正值麦子扬花,他们不光占了邓家的地,还将人家的麦子踩踏了许多,邓家虽有不满,却也未与他们计较。悠悠万事,人死为大,在乡土情分面前,牺牲一点利益无话可说。

但当张建国的三叔病故,要往祖坟里埋葬时,邓家却不答应了。邓红梅的两个哥哥在田头持刀叫嚣,谁敢动他家土地和庄稼,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张家请支书和村长出面协商,又请村中德高望重的人说情,都没有用。邓家不给情面,张家也无可奈何,只好另择穴位,把三叔葬在了自己家的责任田里。

邓家诚然无情,但在街坊父老看来,却是张家活该。邓家有女名红梅,爱上了来村小学支教的孙老师。孙老师是照着电影里的知识青年长的:头发压眉,五官清朗;初来时穿白衬衫,下摆束在裤腰里,天凉后会套一件绿军装或蓝色四袋中山装,到了冬天,则是一件崭新的军大衣,看上去时髦而帅气。据说他爸还是平反复职的干部,在地区行署农委会当副主任。如此优质的男青年自然招人喜爱,不仅本村女孩小鹿乱撞,周边村子也有不少人芳心暗许。邓红梅爱上他本也正常,可问题是她已经订过婚了,未婚夫是邻村支书的儿子,再明目张胆地与孙老师搞男女,就令人不齿了。忽然有一天,一伙人冲进学校捉奸,抓到邓红梅和孙老师在干那种事。带头的是邓红梅的未婚夫,闹得最起劲的则是张建国的堂哥——他三叔的儿子张建设。孙老师被打断一条胳膊,又背了个处分,离开村小学不知所终。邓红梅喝了一瓶敌敌畏,被送往医院抢救,讨回一命,双眼却不幸失明,与未婚夫的亲事自然也黄了。后来得知,张建国的堂哥才是捉奸元凶,是他通知了邓红梅的未婚夫,又纠集来一帮青头,共同上演了这出好戏。他们自称是见义勇为,替邓红梅的未婚夫打抱不平。邓家脸面丢尽,恨透了张老三的儿子,连带恨张家所有人,不但不许他们再往祖坟埋人,耕作时犁耙和锄头还紧贴着坟头削,年年削月月削,没几年便都削成了小土包。

事发时张建国不在家。他是生产队的拖拉机手,被派往镇农机站运化肥。那时虽已分产到户,拖拉机仍归生产队所有,赚的钱也是生产队的收入。那天运输任务不大,一趟就运完了,提前回村,遇到了正赶赴医院的邓家人。邓红梅躺在架子车上,她大哥拉车狂奔,她爸和二哥在两侧推车,她妈则在车后号泣跟随。他们跑得慌张,在村口拐弯处差点撞上张建国的拖拉机。最近的医院是镇卫生院,距离村庄二十三里,道路曲折而坎坷,架子车拉过去定然没命,药不死也会颠死。邓红梅她爸拉住张建国,求他务必帮忙。张建国听闻邓红梅服毒,腿都软了,急忙帮他们把红梅搬上拖拉机,开车奔向卫生院。走不多远,忽听老邓夫妻在车斗里哭天喊地:红梅不但没了意识,连呼吸好像也没有了。张建国被哭得心焦,打方向盘下路,直奔不远处的水库。水库建在山谷之间,水体狭长,蜿蜒如蛇,倘若水面结冰,可以从一个地方横穿而过,少走十二里路。那天天气冷,收音机里说零下十五摄氏度。他在水库边停车查看,靠岸的水冰透了,拿扳手砸,只砸出几个斑点。但往中央去,冰就逐渐变薄,白中泛灰,不知能否承载三吨重的拖拉机安全通过。他决定赌一下,叫老邓夫妻和邓家两兄弟下车步行,然后挂到四挡,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冰面。

张建国赌对了。邓红梅在奈何桥徘徊了两天,终于被医生拉回阳间。出院时张建国开车去接她。女儿被救活,老邓夫妻对张建国的感激便不那么热烈了,反而认为他是对红梅有意思,趁红梅落难来献殷勤。张建国家太穷,在往常他们是绝然看不上的,现在闹成这样,他们便觉得建国这孩子不失为一个好下家。他们在口头上对建国的热情帮助表达了感谢。张建国不知道人家的内心戏,还以为他们老两口是真心感谢。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天气吧,”他说,“要不是水库结冰,我也飞不过去。”

他这句话是讲给邓红梅听的,他以为这句话很幽默,红梅听了定会扑哧一笑。他用余光注视红梅,红梅面无表情。

邓红梅并不感谢张建国的救命之恩,相反,她恨他多管闲事。

她还恨她大哥。她变成这副不死不活的模样,大哥也难辞其咎。她喝下的不是敌敌畏,而是工业酒精。她大哥在镇上的五金厂做小工,偷了一瓶工业酒精,怕人当酒喝,特意倒进一只敌敌畏瓶子里。干吗要偷这东西,偷回来做什么用,他也没想过,就是下班时看到,又没人注意,顺手就掖了起来。管他有没有用,公家的便宜不占白不占。红梅求死心切,看到瓶是敌敌畏的瓶,贴是敌敌畏的贴,仰脖子就灌了下去。更可笑的是,她大哥居然忘了他干的好事,医生发现症状不对,从瞳孔反应和一身酒气判断更像是酒精中毒,反复询问,他才恍然想起这回事。他们厂的工业酒精是合成的,很便宜,但甲醇巨高。感谢医生、天气、张建国和他的拖拉机,邓红梅没死,但是很遗憾,两只眼瞎了——医生的说法是视神经急性坏死导致永久性失明。邓红梅大哥将此视为自己的功劳,对她说:“幸亏是我换成了酒精,要真是敌敌畏……”

邓红梅从床上弹起来,冲漆黑的世界尖叫:“滚!”

她大哥居然将这视为功劳!他哪里懂得瞎子的绝望:世界对她关起门,又钉上窗,拿走了太阳、月亮和星辰。她的世界只剩下黑暗,不知道此时是白天还是夜晚,不知道眼前是平地还是深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旁边看着自己,就像看着一个可笑的怪物。真不如死了。可是要死也死不得,割腕不知道刀在哪儿,上吊不知道绳在哪儿,投井不知道路在哪儿,服毒?不光不知道瓶在哪儿,就算摸到了,她也不知道里头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一天张建国去看望她,她对张建国说,“就好像是别人对你隐身了,你却在别人面前赤身裸体。”她怔了一会儿,又说,“丢死人了!”

张建国不确定她所谓的“丢死人”,是指与孙老师的丑闻,还是眼瞎后的感受,抑或两者兼有。他想安慰她几句,想了半天,想起村里的瞎婆子王二奶。王二奶自小便瞎,不影响她生活与嫁人,今年七十三了,仍然好好地活着。邓红梅烦躁地打断他。

“她天生就是瞎子,根本没见过世界是什么样子,什么叫五颜六色,跟我能一样吗?”她说,“还不影响嫁人!她嫁的是什么人?”

邓红梅情绪激动。她一感到绝望就会激动。张建国躲开她的眼。即使邓红梅已经失明,他仍然不敢正视她的眼睛。王二奶嫁的人的确不好,跛脚,穷,丑。张建国想到自己,除了不跛脚,跟那人条件也差不多。他不认为自己长得丑,只是不够帅气而已,但是没有达到邓红梅的标准,就跟丑八怪没什么区别了,反正她也看不上。她的未婚夫就是长得好才入了她的眼,他们还没换表记,就有人见到他骑着二八自行车载她去赶集。定亲之后,他更加频繁地来找她,惹得村中少年十分不快。邓红梅不一定是村里最漂亮的女孩,但却是最活泼的,即使她不喜欢的人,她也不会嫌弃人家自作多情,所以村中少年都觉得自己有机会。未婚夫的出现消灭了少年们的幻想。两个村子的关系历来不甚和睦,争水争地,时有械斗,经政府多年教育,终于渐渐消弭了怨隙。未婚夫以一己之力,再次激发了本村少年的仇恨,这群最不了解两村历史恩怨的人,反而最热衷起翻历史的旧账。后来又来了个孙老师,条件更好,相貌也不比未婚夫差。未婚夫是野生的帅气,人家的帅气里则有教养,有文化,有家世,把未婚夫比得又土又俗。正如少年们担心的那样,邓红梅喜欢上了人家。他们再次被邓红梅“抛弃”,皆有郁郁不平之气,所以当她与孙老师事发,大家都觉得出了口恶气,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张建国是心怀不平之气的人之一。他曾用刻意的邂逅和蹩脚的殷勤向邓红梅表达自己的心意,比如邓红梅刚在河边洗完衣裳,他就适时出现,帮她把满登登一大篮湿衣裳送回家;再比如他经常会在出车之前去她家借东西,装作随意的样子问她要不要去镇里,可以乘他的车。邓红梅明白他的意思,在一次乘车赶集时,闲闲地讲了自己择偶的标准,然后劝他赶紧找个登对的媳妇。她从没有这样劝过别的少年,所以张建国在难过之余也感到一点慰藉。邓红梅与孙老师好上后,他也是吃醋的,但并没有站到道德高地上予以抨击。人这一辈子,不过几十年,谁不想嫁个更好的,过得更好些?喜鹊飞上高枝,也不是落到哪根就站定了哪根,它也会跳来跳去,选一根更高的。他真心觉得邓红梅如果跟了孙老师,对她来说是最好不过的事。因为理解,所以宽容,对于他们二人的结果,张建国不但没有幸灾乐祸,反而充满了同情。

“你帮我个事吧,”邓红梅的情绪渐渐平复,虚弱地靠在床上。“帮我做成了,我满足你一个愿望。”

“什么事?”

“你去给我买瓶敌敌畏,真的敌敌畏。”

张建国笑了,“那不行,我给你买了,就满足不了我的愿望了。”

张建国的笑是无声的,嘴巴咧开,在脸上扯起一个嬉皮的表情。邓红梅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感觉他的话里充满戏谑。她相信他能明白自己所谓的愿望是什么,一个能把拖拉机开得那么溜的大龄男人不会太傻,他说买了就满足不了,显然是怕自己在满足他之前就把药喝了。她觉得屈辱,想让他滚,可是如果他滚了,这一线希望也会随之而去。这是我仅有的筹码啊!她悲哀地想。

“你放心,我会等你满足了以后再喝。”她说。

“你只要喝,就满足不了。”张建国说,“我的愿望是让你活着。”

邓红梅怔了一下,眼泪簌簌落下来。她伸手在面前摸索。张建国问她要什么,她说:“你的手。”张建国把手伸过去,被她紧紧攥住。这是张建国第一次与姑娘手握手,还是他曾经喜欢的人,紧张得手心冒汗。他在一瞬间做了个决定,并且决定大着胆子对她说出来。邓红梅却先开口了。

“你是好人。”她把他的手推开,脸上露出嫌弃的表情,疲惫地靠回床头,“真讨厌,你为什么要是好人?”

邓红梅执意自杀的时间并不长,两个月后就回心转意了。老邓夫妻颇感意外。他们已经准备好拿半条命跟她耗。他们认定她是命里的业,寻死觅活就是为了让他们老两口不得好过,邓红梅突然偃旗息鼓,让他们攒好的劲儿一下子落了空。他们隐约感到不安,以他们对女儿的了解,她是不会这么轻易妥协的。他们的担忧很快得到了证实。

“我怀孕了。”邓红梅对他们说。

老两口大惊失色,确认女儿所言不虚后,又陷入令人难堪的沉默。他们无法判断是福是祸,因此不知该喜该悲,只好沉默以对。老邓在沉默中吸完一根烟,问出一个尖锐的问题:“孩子是谁的?”邓红梅不答。老邓追问:“唵?”她妈搡一下她的胳膊,示意她讲。

“不知道。”邓红梅说。

邓红梅的确不知道,可能是前未婚夫的,也可能是孙老师的。她妈询问几个关键时间点,试图帮她推算嫌疑人。邓红梅不配合,她妈便自问自答,掐着指头计算了一通,越算越觉得是孙老师的。老两口的脑筋逐渐活络过来,开始意识到这不是坏事。她妈叫她好好保养,把孩子生下来,抱去找姓孙的,不怕他不认。张建国仍会隔三岔五来看望。老邓夫妻对他有所期待,特意把他与张家人区别开,认为他是好的,跟张家那窝王八蛋不一样。邓红梅怀孕让他们看到了翻盘的机会,张建国再来,他们就觉得甚是不妥,一个没结婚的光棍儿,天天往他们家里钻,成什么体统?渐渐就不耐烦起来,越看他越不顺眼,到底是张家的人,没一个好东西。

张建国得知邓红梅已有身孕,也很错愕。他问红梅有何打算。邓红梅说:“生下来。”张建国为她犯愁,她这样子,生下来怎么养?邓红梅说:“不养。”张建国说:“不养你生了干吗?”邓红梅说:“拿去卖钱。”她神色平静,仿佛经过深思熟虑,已经拿定了主意。“到时候你帮我找买家,卖了钱咱俩平分,怎么样?”张建国无语。邓红梅等不到回应。“问你呢,行不行?”张建国仍不语。邓红梅扑哧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张建国依旧不说话。

“逗你呢。”邓红梅说,“他是我肚子里长出来的,从我的命里生出来的一个命,我怎么会卖?”

邓红梅说着,又笑起来。这是两个多月来邓红梅第一次笑,张建国望着她,有如释重负之感。他想责怪她骗自己,可惜嘴笨,搜肠刮肚想不出可用的辞藻,只好也望着她笑,对她说:“你呀……”这两个字意味深长,半是嗔怪,半是宠溺,希望红梅能够感受到。他瞟一眼她的肚子。肚子平平,尚未显怀。既然孩子对她有好处,生下来也挺好;至于孩子是谁的,有什么打紧呢?只要是红梅的就行。

邓红梅的状态果然好起来,情绪日益稳定,似是逐渐接受了失明的现实。老邓夫妇日益反感张建国来访,邓红梅却越来越频繁地让他帮忙捎东西。比如山楂糕,她一直没有食欲,但要养胎不吃东西是不行的。再如红毛线,她闲得发慌,尝试给未来的孩子织毛衣,红颜色的男孩女孩都能穿。张建国给她捎来她想要的东西时,总会带些其他的东西,比如一斤红砂糖,一罐麦乳精,一包仍然热乎的水煎包。借着这些机会,两人可以说许多话。邓红梅原先就会织毛衣,此时摸索着织,居然也不是很走样。这让她信心大增,又开始摸索着扫地,摸索着洗衣裳,摸索着缝衣服,乃至摸索着烧水做饭。张建国眼看她肚子一天天膨起来,精神也一天天好起来,觉得挺好的。但对她肚里的孩子,他始终不安。她甲醇中毒,眼都瞎了,孩子能没影响吗?万一生出来不健康,或畸或傻,如何是好?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邓红梅,“我是说孩子,你肚里的孩子,好不好?”

邓红梅停下织毛衣的手,温存地搭在肚子上,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仿佛在感受胎儿的动静,与胎儿进行隐秘的交流。她沉浸在这种情景里,直到阳光移过树影,照到她枯槁的眼睛上。

“很奇妙。”她说,“我就像一只罐子,黑色的,放在漆黑的地方。全世界都是漆黑的,他呢?就像一颗会发光的种子,在我身体里发芽,生长,一点点长大,把我身体里照得亮起来。”她笑了笑,唇角上挑,眼睑也眯了起来。“我在想,等他出生了,离开我的身体,一定也会把我的世界照亮。”

这显然答非所问。但已经没关系,张建国被这个充满诗意的描述感动了。他也想说几句诗情画意的话,想了半天,却只有一句“我跟你一起养”。这句话显然也是离题的。邓红梅说:“我才不要你可怜我。”张建国想要解释,她却不给他插话的机会,“我给你纳双鞋垫吧,你帮我这么多,也不知道怎么谢你。”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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