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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10期|许艺:何草不黄(节选)

2023-10-30 10:4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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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艺,生于一九八三年,宁夏隆德人,文学硕士。小说散见于《上海文学》《花城》《山花》等刊。曾获《上海文学》新人奖,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说谎者》《向下的寂寞》。


隆城什么都没有,能叫响名字的只有一座山:隆城有个六盘山,离天只有三尺三。民间认定此山原名鹿盘山,因山势险峻,人迹罕至,唯有神鹿栖于林中,盘山而下饮水时为人所见,一时誉为祥瑞。“鹿”讹为“陆”,后为“六”,遂有现名。地势高则清寒,三月时河崖边尚有坚冰不知春信,夏季入夜后仍需拥被而眠。县志上说,县小民寡,多不毛之地。

说是不毛之地,星星点点还是长些东西的。人都能长,长点儿别的也不奇怪。草就不说了,此地有牡丹、芍药、山丹、蔷薇、菊、萱、石竹、转枝莲等一十七种花物,有羌活、沙参、苍耳、麻黄、夏枯草、王不留行、寒水石等四十六味药材。虽说药也开花,如紫花地丁、赤芍、白芍,但花终究是花,药终究是药。将花当药的尚有,将药当花的就少了。少,不代表没有,有人就爱给家门口栽几株麻黄、大黄、石菖蒲,有花看花,无花长叶,遇上暑天小儿发烧,摘片大黄叶子铺在炕上,睡着睡着娃就退烧了。

这都是远年上的事儿了,现在的娃越养越金贵,以前遇上小儿黄疸,随手摘几把茵陈煮水,身上各处擦擦,慢慢也就退了。现在不兴这些了,抱到医院捂上眼罩子,放透明箱子里照蓝光。不见得比茵陈水退得快,但就是兴这个,有啥说头?前二三十年,这地方可是没少种药材,远销余杭,种富了一些人的。后来药价塌下来,又没人种了。都不信中医了,中药卖给谁去呢?闷了几年又改种菜,芹菜、洋芋、胡萝卜,价钱硬。后来菜也种得少了,人都跑外头打工去了,来钱快。吃灰撇汗干一年,腊月一车一车地往回赶,穿好的戴好的,脸上都有光,喝酒猜拳声音都响,家家暖锅子里摞的条子肉肥得颤。吃饱了喝饱了总得有点儿耍头,虫蛀的戏箱子又翻新,旱船、马社火耍起来,村村巷巷在锣鼓的震颤中又热闹起来。

刚开始跑外头都说外头好,外头洋气,隆城土气,跑不出去的又急又伤脸面。跑了些年跑不动了,开始思谋哪里不对劲。这一下就觉得,自己这些年被人哄了,自己也搭上哄,顺带把旁人也哄了。“把他家的个……跑来跑去还是隆城好,天蓝,人亲,醋香。”头上戴了个刺玫花儿,没人夸了自己夸,自己觉着好不算好,得让不知道隆城的人也知道隆城的好。疏浚河道,硬化道路,景观亮化,以前不这么搞是因为没见过,现在见多了也有钱了,别人能搞的咱也能,看看谁好不过谁。跑来看隆城的外头人慢慢多起来,里里外外的人都高兴。

这几年,隆城人最爱的是百草园。百草之名大抵是从神农尝百草来的,按季节、科属划分好地方,花花草草、桃李桑梓搭配好栽种起来,一年四季都有了看的,能吃的自然也要品尝。去一趟百草园,人人都觉得自己长了见识,嘴里也多了些味道,像去了一趟别处。下山的时候,更爱隆城了。

“曹隆城,也好着呢嘛!”“曹”是隆城方言,犹言“我”。

“曹隆城一直就好着呢嘛!嘛是你觉着不好?”“嘛是”近于“还是”,有询问的意思。

“一直好着呢,越来越好了嘛!”

“着着着!”这是隆城方言,表示十分认同对方的意见。

隆城一带的女子,早些年取名多是霞、红、淑、琴、兰、娟、艳这些字,朱家姐妹就占了三个,姐姐叫红霞,妹妹叫红艳,小名儿顺着就叫霞霞、艳艳。若再有个小妹,不是红琴就是红娟,家家都这么叫,不觉得有啥不妥。要不这么叫,非要取个涵啊灿啊的,倒会觉着拗口。

进学校念书了,念诗念到李白,念出句“一枝红艳露凝香”,教室里的娃娃叽叽呱呱地笑。那时候多数娃觉得,念书没有摸鱼偷豆角放羊好,也没有挖洋芋拔胡麻实在,但父母一定要拧着耳朵,让他们来学校念个书。坐在教室里,浑身的骨头在发痒,好在学校有篮球铁环跳绳,操场边有白杨树林子,那里的天牛比别处的都肥都大,有时候三两只抱在一起,从双翅中间戳进一根铁丝串成一串,拎在手里,别提多威风了。上课最无聊,写不好字老师一个巴掌就会扇在脖子上,啪一声,原本埋得很低的脸全拓在了书本上。这么无聊的课堂忽然念出来个“红艳”,学生笑得老师也忍不住了,索性说,朱红艳,你来念。在一片笑声中,朱红艳脸红得像肿了,七拐八歪地念完,不等老师说坐下,就一屁股蹲回了条凳上。一起坐着个红艳,书上还有个红艳,红艳还在念红艳,简直笑得人肚子疼。老师看娃娃们趁机不想好好上课,板起脸来总结说:“朱红艳大大(隆城人称父亲为大或大大,音“达”)这个名字起得好,文雅!从李白的诗里头来的!你们屁都不懂,还笑,笑啥?啊——这个……以后,谁都不准笑话朱红艳同学,相反,要向朱红艳大大学习,啊——这个……”后面这句是老师的口头禅。

娃娃们一下子觉得,念书偶尔也有很好玩的时候。放学排着队唱着歌从学校往家走,拐过学校围墙就不唱歌了,改成“一枝朱红艳露凝香”,有人要离队转进自己家巷道的时候,像暗号一样喊一声:“向朱红艳大大学习!”然后叽叽呱呱笑着,一溜烟跑掉。

朱红艳哭了一路,她觉得父亲背着她做了一件丢人的事情,简直比偷东西还丢人。一个庄稼人,怎么就取了个李白诗里头的名字,叫个金霞、红娟都行嘛,实在不会取,叫个艳红也不至于这样啊!大大和哥哥在山地里下苦,母亲拖着病身子只能喂喂鸡狗,姐姐过几年一嫁人,连个做饭的都没有了,朱红艳的难肠没处说,去菜园子割韭菜的时候,美美哭了一场,擦干眼泪回了家。升初中的时候,她把“红艳”改成了“鸿雁”,那时候管得不严,音对就能混过去,朱红艳从此成了朱鸿雁。

百草园的管理员抓住了一个偷黄花的女人。她戴着口罩裹着头巾,猜不出年龄。

“说了还不听,你比别人牛?”那管理员去扯她的头巾和口罩,“有脸做贼就别怕丢脸!”一颗光洁的脑袋暴露在清晨的阳光下。不像剃发后的脑袋有青森森的发根,那是一颗没有一根发丝牵绊的年轻光滑的脑袋。

管理员有些愣,差点儿问她是不是北寺的姑子,话到嘴边又转了回去。她呢,不还嘴也不挪窝,重新把头巾裹起来,轻轻抠着帆布包的带子。

当个管理员就是要管理的,拿着工钱呢。可这百草园是个开放的小山头,你总不能不让人来吧。不让人看,你做这么个园子又干啥用?当初说管理,就说找人看护着,别让闲汉娃娃砍树拔药搞破坏。不让摘吧,杏子梨子樱桃就这么让烂掉?黄花金银花黄芪籽儿就这么让蔫掉?这可是隆城人最看不惯的,比摘的人更可恶。让摘吧,一窝蜂上来都摘,青的黄的两三天都摘光了,还看个啥?那到底让不让摘呢?他跟工头儿谈工钱的时候也这么问。工头儿说过来说过去,最后说:“你该管管你的,人家想摘摘人家的。谁一天想摘一麻袋这得管,你一个人摘完别人看啥摘啥?摘花摘果不好好摘,折树杈子踩药秧子,给我往死里骂。众人的事儿,就这么回事儿,你掂量着办呗。”虽然工头没说这么回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他大体是明白了。一条河里的水喝了这么些年,话说到这儿,啥分寸心里都明了。

他不是头一回看见她了。一个女人家,慢慢悠悠、挑挑拣拣,一看就不是瞎捋一把毁秧子的人。可你这阵子天天来,当这园子没人管着?我该说说我的,你该摘摘你的,我说你你还嘴我肯定还得骂回去呀,摘也摘了说也说了,你该走走呀。这不还嘴也不挪窝的,倒让他犯难了。看她脸蛋子还显光,没几道褶子,这么年轻轻的成了个光头,准是遭了些难事儿的,命苦人呀。这么遭难了你还天天跑来摘点子黄花干啥?卖钱?就爱吃六月黄花?这谁知道呢,天底下难事儿美事儿多如牛毛,你一个看园子的,看好你的园子就是了,思谋这么多干啥?

“走了走了,再别来了!”他冲着她摆手。

她闷声站着,还是抠带子。

“哎,我还把你说不得了?你站着干啥,你能把我吃喽?”他转身要走了,又跳上前两步。

“黄花谢了我就不来了,别的药籽儿果子我从来不摘。”她声音不大,但口气是没商量的口气。

“你不摘别的,还该我谢谢你啦?”面子是相互给的,蹬鼻子上脸最是惹人气,“走!再让我瞅见你试试!”

果然又来了。

高考落榜后,朱鸿雁没有复读。反正复来复去还是考不上大学,就跟着几个落榜生一起去县上民政局登记,劳务输出去福建打工了。啥都办妥了,缺个身份证。户口本拿上去派出所登记、照相,半个月后心情激动地拿到了证件,上面赫然写着“朱红艳”。说了半天,民警还是只认户口本,眼看去福建的日子就在眼前,再办也来不及了,朱鸿雁又回到了朱红艳。

福建是个什么地方啊,父亲也不知道,但他说那里一定不缺水,不像咱这儿,看不对地方,挖几丈还挖不出一口吃水井来。县志上说,宋天禧元年,置羊牧隆城。这里曾经也水草丰茂吧?但这跟他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沧海桑田,归根结底只是海和田的事。哥哥更关心啥时候能攒够娶媳妇的钱,朱红艳则不想像姐姐那样嫁个农民继续在黄土里刨食,先跑掉再说,后面的事谁知道呢,沧海何曾想过它会当桑田。

汽车火车再汽车,朱红艳和同县的几个女子日日夜夜坐车,她们一路相互小声询问,快到电表厂了吗?心慌死了,咋还不到!同车开始有四川、广西、云南等地的口音,离厂子越来越近了。直到组长拿着名册一个个点名,她的心才放下来。谢天谢地,总算没有被拐卖。

朱——红——艳,是哪一位?组长是福建本地人,三十出头,经他口叫出来的名字是她完全没有听过的一种腔调,像唱歌又有点儿跑调。她跟别人一样站起来点点头,算是跟大家打招呼。又朱又红又艳,灿烂又喜庆,名如其人呀!大家笑着鼓掌。她红着脸又点一下头,对工友们热烈的善意表示回礼和谢意。坐回去的时候,她也笑了,心中涌起浓浓的欣悦之情。她喜欢这个地方,喜欢这新生活的起点。

说是电表厂,其实除了电表还做别的,比如朱红艳就分到了灯具流水线上。

以前只知道家里的灯泡是圆的,最多分个螺口和卡口。学校教室用的是电棒,长灯管子,亮不起来的时候像咳喘的老人换不上气,闪得人心急。这时候男生会踩到桌子上,拧一拧启动器,扑闪几下就亮起来了。每个教室总有那么几个怎么启也启不起来的,两头发黑,灯管里像撒进了一把锅底灰。班主任有时候会想起来说,这几根电棒得换了。可换电棒哪那么容易,拖上半学期也不见换,学生娃只好一人分摊几毛钱,由班长买回新的来。男生们好像天生就会换电棒,一掰一拉,把旧的拆下来,两头一卡,新的就装好了。黑了好久的那几桌登时就白亮白亮的,书纸上磨毛的地方纤毫毕现。男同学轻快地从桌上跃下,女同学从桌肚里摸出抹布来,无声地抹去那两个脚印。这种默契和娴熟是与生俱来的,若有女生埋怨说,谁踩脏的谁擦,反正不是我的脚印,那大多是有些别的意思。男生又不准备抹布,要么明火执仗地说只管换灯不管擦灰,要么就得伸手向女生借抹布,这一借一还,就会多说好几个回合的话。大多数时候是近旁的男生先听出了女生的弦外之音,凑过来嬉皮笑脸地问是怎么认出他的脚印的。这腔调,几乎全班都听得出弦外之音,好多脑袋便拧向这边看热闹。若再有人吹一两声口哨,再胆大脸厚的女生也顶不住。不管当初怎么想好了才说出“谁踩脏的谁擦”的话,这会儿都会满脸绯红,一把拎出抹布飞快地擦着,辫梢舞动。若起哄声还不止息,她便没法子了,把一张又红又烧的脸埋进胳膊里,伏在桌子上的双肩抖动着,又羞又臊,又有些糊里糊涂的欢喜和委屈。

朱鸿雁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多余话。如果董江龙来得迟,就算教室再黑,她也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一些。她是不可能像班里几个大胆的女生一样,敢自己踩到桌子上拧启动器。灯亮起来的时候,她眼睛瞅着书本,手已经放在了抹布上,董江龙跳下来还没有站稳,她已经麻利又轻巧地抹净了桌子。他不动声色地坐好,他和她都知道脚印已经抹干净了,书和本子可以随意地往那边放了。这不是因为她和他从小学就在一个班里念书,和她同班念书又一起分到这个初中班的,不止董江龙一个男生。也不是因为她和他做了同桌。按说男女分开才更合学生娃的意,因为同性有话可说,相互问个题也方便,但老师说这样的坐法,女生话多男生架多,影响学习。排座位的时候男女按个子排成两列,各队出一个往里走,老师让坐哪桌就坐哪桌。当然也有胆大脸厚的男生数着人头插队,但大多时候都说的是不想和谁坐,而不会说想跟谁坐。也有算得准准的,女生队伍却被老师临时调了顺序。大家都偷着笑,看那男生气得干瞪眼。朱鸿雁和董江龙就这么被插队的男生和调队的老师安排成了同桌。董江龙话多,朱鸿雁话少,但话多话少都是跟同性,同桌之间话多的是少数,万一遇上了,老师也会及时调开,以免影响学习。

说远了,还说回灯泡。朱红艳来这里,可是把灯泡见了个够,长的扁的方的圆的,最好看的是大吊灯、水晶灯。不过只有第一天熟悉工作环境的时候她看了那么多灯,后面分到流水线上,穿电线的穿电线,串水晶的串水晶,见到的就都是灯的一部分了。很快她就看够了自己的那部分,盼着啥时候能换岗,穿电线的想串水晶,串水晶的想穿电线。干久了的人反而是不想换的,换哪样都是被流水线赶着,不如干熟练的,打着瞌睡也能干个八九不离十,计件多工资就多,只有新人才有朱红艳这样的想法。其实,她更想看那些漂亮的大吊灯最终会被谁买走、挂在哪里,那该有多好看啊!

更想看还不是最想看,最想看的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她的行李包里有一本红皮子的中国地图,她离家前就细细看过,福建靠海。

她最想看的,是大海。

在隆城,谁要说大海,人们首先想到的只能是三里店的水坝。大海跟三里店坝一样,都是水,不过一个比一个大。到底大多少,谁都不知道,反正肯定是大得多。没离开隆城的时候,朱红艳也是这么想的,但现在她不这么想了。一路从北到南,山不是她见惯的山,河也不是她见惯的河,房屋树木都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连天的颜色和空气的味道都不一样了。虽然还没有见到大海,但她心里隐隐觉得,大海一定不是她能想象得来的。她也不想乱想象了,就想着攒够钱,多熬几个夜班换一个大休,到时候跟几个经常出门的工友真真实实地去看一眼。她肯定不敢一个人出门,但离海这么近了,总有人和她一样,想去看看大海的。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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